20.7【子曰:『不知命,無以爲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孔子說:『不知曉天命,就無法成爲君子;不明白禮義,就無法立身處世;不通曉學說,就無法使別人變得明智。』
所謂『不知命,無以爲君子;』孔子認爲一個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天命所在,就失去了成其爲君子的最根本前提。孔子相信天命的存在,所以,『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在【論語】中孔子多次談到天命。如: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爲政】
孔子之所以強調知天命,首先是來自於對上天的虔誠和敬畏。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在孔子的眼裡,天是最高的主宰。八佾篇云: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也。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顯然在,這裡不管是奧神,還是灶神,孔子認爲上天才是一切的主宰,而上天的意志就是天命。當然,在孔子眼裡天命,並不是不可琢磨,需要依靠占卜才能領會。古人經歷了較爲長期的社會實踐之後,發現朝代的更迭,天下的興亡是有規律可循的。雖然古人相信對於天命,人們順之則吉,逆之則凶,但天命本身並非是天意無常,翻雲覆雨,恩威難測。認爲『天行有常,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天行有常』首先是指出上天的喜怒並不是反覆無常,毫無規律,也不是光靠祭祀和膜拜就足夠的。比方說,商紂王就不占卜嗎?就不祭祀嗎?但自稱『吾有民有命』的商紂王爲什麼沒有保住他的江山呢?商湯王一開始並不是天子,卻可以向天地祭禮,向上帝禱告,並最終滅亡了夏朝,並取而代之呢?古人通過思考自然就認識到上天的意志是具有傾向性的,通過觀察、思考,古人認識到這個原則就是『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堯、舜、禹、商湯王、周文王、周武王之所以有天下,往往跟他們的自身的德行完備是分不開的。所以本篇第一章就指出『天之歷數在爾躬』。天命是不是所歸,往往就是跟統治者自身是不是有德相關的。
同時,古人通過對歷史、對社會的觀察,很早就明白了一個普遍的社會規律,即『失道寡助,得道多助。』不管是商伐夏,周伐殷,商湯也好,周武也好,往往會盟其他諸侯,爭取人心。所以古人的天命觀也包括『失道寡助,得道多助』的思想。正所謂『周有大賚,善人是富。』在孔子看來,所謂『天命』就是上天按照『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原則來表達意志,在人世之中體現出來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最終表現爲『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的現實結果。正是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孔子認爲君子應該『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使自己的行爲符合上天的意志。
當然,孔子說的『命』並不僅僅指『天意』,還包括社會的必然規律、如歷史局勢演變的必然趨勢等等,也就是『道』。如【憲問】篇亦云:
公伯寮訴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所謂『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在這裡,孔子說的『命』就不是天命,而是指『道』,也就是必然的規律和趨勢。當時魯國墮三都是否能夠成功,或者能進行到什麼程度,取得多大的成果,均是由於魯國的國內形勢所決定的,取決於魯國國內各種政治力量博弈的結果。孔子在這裡並沒有直接的談『天命』,他仍然在觀察魯國當時政治局勢和朝野態度。但也正是因爲子服景伯的鼎力相助,使得孔子更加感到天命難違,顯然他把子服景伯的支持視爲天命使然,能夠得到朝野的支持也是天命使然,所以一個小小的公伯寮無關於大局。如果此事真的與墮三都有關,成功與否實質上取決於魯國國君勢力、三桓勢力、家臣勢力之間錯綜複雜的力量博弈和政治鬥爭的結果,以及朝野之間態度和立場問題。然而作爲站在國君立場上的孔子與季氏之間相互的信任本來就是極其有限的。所以成也罷,敗也罷,都不是由公伯寮這樣一個小小人物所能左右的。
孔子的天命思想,往往並不是單純強調上天的意志,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樣的觀念在當時也是有一定的社會基礎的。孔子的天命思想里天道和人道是沒絕對區分的。否則他也不會說出『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之類的話來。孔子作爲政治人物,往往能夠洞察時局,把握其中的規律並有所預測。所以,孔子說的『命』往往有『必然的規律』的含義,其實有時也相當於老子說的『道』。而孔子說的『道』,則相於正義、道義。所以實際上孔子是說:『正義將得到實行,是道決定的,正義將被廢止,也是道決定的,公伯寮拿道有什麼辦法呢?』
所以孔子說的『知天命』,實際上有這麼幾層的含義:首先要『修己以敬』,這個『敬』自然就包括對於上天的敬畏。所以孔子說君子有『三畏』,首先就是『畏天命』,同時在君子有九思中指出『祭思敬』。其次,孔子認爲天行有常,也就是『尚德』。他認同『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天命觀。更加重要的是,孔子的天命觀不是抽象而空洞的,還包括其對社會規律的認識。如【季氏】篇云:
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子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這些就是孔子對於天命的具體解讀了。在孔子看來,上天的意志並不是以『立竿見影』方式來體現的,但最終必然會應驗的。正是因爲孔子知道天命所在,所以他據此斷定:『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於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而且後來的事實也正如其所預言。違背天命就必然會招致失敗,就必然會受到懲罰,但是要想不違背天命,就首先要知曉天命。所以孔子說:『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所謂『無大過矣,』其實並不是指沒有大的過失,而是指沒有大的災禍。孔子學【易】實際上是追求對天道之規律的徹底掌握,從而能夠對事情的發展和演變進行正確的預測,正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不知命,無以爲君子』這一句,正是對本篇的前三章中堯、舜、禹、商湯、周武王知天命而有天下的總結。所以這一句的里『君子』不僅僅是指有道德的人,也含了其本來的含義,即有地位的人。按照孔子的賢人政治理想,有德的、有才者,以有爲求有位,是理所當然的事實。如果譯成白話,就是『如果不能明白上天的意志和世間的規律,就沒有資格成爲居上位者。』
所謂『不知禮,無以立也;』類以觀點在【論語》裡已經出現過很多次了,然而在本篇里【論語】主要是強調前面提出的政治主張: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所重民,食、喪、祭。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從這裡,我們亦可知『禮』的含義是相當的廣泛的,決不是簡單的日常禮儀程式。
所謂『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並非是通過言語來了解別人。孔子說過『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應該說,這才是孔子識人的根本法則。把『知言』提高到不知其則無以知人這樣的高度,並非是孔子的本意。而且無形中也降低了孔子思想的層次。其實,『知人』實際上就是『智人』,也就是使別人變得明智的意思。樊須向孔子請教什麼是知(實質上是智),孔子說『知人』。所謂『知人』正是『智人』,也就是教化之無可替代的功用。
而所謂『言』在這裡已經不是說話,而是指孔門所主張的學說。這個『言』的含義也是相當廣泛的,包括孔子說的君子『三畏』中的『聖人之言』,也包括孔子曾經提到過的『法語之言』同時孔子也指出『有德者必有言』,應該說這個言論和主張實際上就是華夏文明在發展的過程中寶貴的思想總結。這也正是孔子述而不作的原因。孔子爲何要述?說白了就是按照有教無類的原則誨人不倦,實現社會的教化。按照子貢的說法,夫子之言包括了『性與天道』的內容,甚至『不可得而聞』。可見,『不知言,無以知人也。』這個話還是很有分量的。在上一章里,子張向孔子請教從政之道,孔子說『尊五美,屏四惡』,講得既全面,又精闢。夫子循循善誘,諄諄教誨的場景在【論語》裡無處不在。
實質上【堯曰】最後一章的三個『知』,點明了孔門編輯【論語】的目的,就是使弟子知天命,知禮,知言。更深層而言,孔子說『述而不作』,子貢說『子若不言,弟子何以述?』。老、彭何以要作,孔門何以要述,無一不是爲了使道義得到承傳,而不至於斷絕。子貢說:『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而孔子也說:『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在春秋戰國的動盪之際,孔門認爲自身的使命就是『辟言』,從而在思想領域上給世人開闢一條正路。當然孔子認爲述則足矣,故而『子欲無言』,並不打算著書立說,而【論語】編者爲了文化道義的傳承,爲了弘揚夫子的仁學,將夫子及其孔門先賢的言論加以編撰,使得後世能夠有所述,使得後人能知言明智,也可謂『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