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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 傅斯年眼中的中國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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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土伯呀 發表於 2007-10-29 15:35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來源: 中國學術論壇
20世紀初年成長起來的中國學者中,影響大而真正識見高的並不多,傅斯年應屬其一;但他在史學言說中卻是相對『失語』者,尤其是在中國大陸。近年王?森關於傅斯年的專書出版,重建其學術、思想及其政治活動,傅氏的形象可謂面目一新。可惜此書是英文,大陸稍差的圖書館或不藏,能讀到者似不多。以傅斯年的著述和學術功業,其影響應比現在大許多;但由於政治等原因,傅氏作品在大陸長期少見,僅近年稍有選本,實妨礙其思想、學術之流傳。今湖南教育出版社推出【傅斯年全集】,雖仍不夠全並略有訛誤,到底提供了研究傅斯年的基本資料?
蔣廷黻曾經回憶說,傅斯年論政之作,篇篇都『好像集合了四千年的歷史經驗』。的確,言有所本而眼光通達,是傅氏言論的一大特色。但在具體研究中,他似更重視史事的橫向關聯,多次強調史事與周圍的聯繫超過其與既往的聯繫。傅先生以為,『古代方術家與他們同時的事物關係,未必不比他們和宋儒的關係更密;轉來說,宋儒和他們同時事物之關係,未必不比他們和古代儒家之關係更密』。法國史家布洛赫後來也曾引阿拉伯諺語 『人之像其時代,勝於像其父親』,以說明理解任何歷史現象都不能脫離其發生的特定時代。
故傅斯年主張:敘述史事應『一面不使之與當時的別的史分,一面亦不越俎去使與別一時期之同一史合』。這與側重專題研究的陳垣看法相近,而與提倡治『通史』的錢穆頗有距離。陳垣曾告訴蔡尚思,『什麼思想史、文化史等,頗空泛而弘廓,不成一專門學問』;只有『專精一二類或一二朝代,方足動國際而垂久遠』。錢穆則主張歷史是整體的,治史要『通』,而不甚贊成以『事件』為中心的專題研究,以為『事件』一旦抽出,則可能切斷其縱橫關係,反『無當於歷史全體之真過程』。在其記憶中,北伐後暗中操控北大歷史系的傅斯年主張『先治斷代史,不主張講通史』,兩人為此頗有些衝突。
那麼,是否傅斯年在非史學領域才體現其語語四千年的通達風格呢?其實不然,傅氏早年在北大讀書時便主張歷史可『斷世』而不必『斷代』,且已形成其新穎而明晰的『斷世』體系。一般皆知陳寅恪治史有其一以貫之的核心觀念,即『種族與文化』,其實傅斯年亦然。他在五四前所著的【中國歷史分期之研究】一文中已明確提出:『研究一國歷史,不得不先辨其種族。誠以歷史一物,不過種族與土地相乘之積。種族有其種族性,或曰種族色者(Racial colour),具有主宰一切之能力。種族一經變化,歷史必頓然改觀。』故其中國史之『斷世』,即『取漢族之變化升降以為分期之標準』。
而傅斯年的『種族』概念,其實也更多是『文化』的。在他看來:『中國歷史上所謂「諸夏」、「漢族」者,雖自黃、唐以來,立名無異;而其間外族混入之跡,無代不有。隋亡陳興之間,尤為升降之樞紐。自漢迄唐,非由一系。漢代之中國,與唐代之中國,萬不可謂同出一族,更不可謂同一之中國。』故他斷言:『自陳以上,為「第一中國」,純粹漢族之中國也;自隋至宋亡,為「第二中國」,漢族為胡人所挾,變其精神,別成統系,不蒙前代者也。』在同一『土地』之上,先後兩個『中國』的差異不僅體現在後者皇室將相多非漢種,更主要的是『風俗政教』的大不同。
北伐後傅斯年成為北大教授,上課時仍貫徹這一早年確立的分期觀念,其印發的【中國通史綱要】,再次明確 『以「民族遷動」為中國史分期之標準』,而具體的分期也基本相同。他在1931年給陳寅恪的信中重申:『中國之國體,一造於秦,二造於隋,三造於元。漢承秦緒、唐完隋業,宋又為唐之清白化,而明、清兩代,雖民族不同,其政體則皆是元代之遺耳。』當然,傅斯年也注意到歷代『政俗大有改易,不可不別作「枝分 」』;其枝分的標準分別是:上世為『政治變遷』,中世為『風俗改易』,近世為『種族代替』。
在『中世』一段,『自爾朱亂魏,梁武諸子兄弟鬩牆、外不禦侮之後,南北之土客合成社會,頓然瓦解;於是新起之統治者,如高齊、如宇文周、如楊隋、如李唐,乃至侯景,皆是武川渤海族類之一流,塞上雜胡,冒為漢姓,以異族之個人,入文化之方域。此一時代皆此等人鬧,當有其時勢的原因,亦當為南北各民族皆失其獨立的政治結合力之表現。』正因南北朝各族『皆失其獨立的政治結合力』,所以才有隋唐『民族文化之大混合』。故『唐代為民族文化之大混合,亦為中國社會階級之大轉變』。
他早年論證隋、唐皆『外國』說:『君主者,往昔國家之代表也。隋唐皇室之母系,皆出自魏虜,其不純為漢族甚明』。而『唐之先公,曾姓大野』。不論是原姓李氏而賜姓大野,還是原姓大野而冒認李姓,皆當疑而證之。更廣泛地看,『隋唐之人,先北朝而後南朝,正魏周而偽齊陳,直認索虜為父,不復知南朝之為中國』。當時將相,『鮮卑姓至多,自負出於中國甲族之上;而皇室與當世之人,待之亦崇高於華人』。若一般民俗,則 『琵琶鮮卑語、胡食胡服,流行士庶間』,載記可考者甚繁。可知『隋唐所謂中華,上承拓拔宇文之遺,與周漢魏晉,不為一貫。不僅其皇室異也,風俗政教,固大殊矣』。
後來陳寅恪申論李唐帝室非漢姓,曾引起軒然大波,朱希祖嘗力辯其非,蓋認為此說或暗示中國人久已無建國能力,當日本侵華之時而言此,太不合時宜。早存此見的傅先生聞此則『倘佯通衢,為之大快』。其實陳先生所見者遠,在他看來,必知『李唐先世疑出邊荒雜類』而 『非華夏世家』,而後李唐三百年『政治社會制度風氣變遷興革所以然之故,始可得而推論』。故『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長,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
或即在此種族文化融合意義之上,傅斯年看出陳先生所發現者乃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件,反映了時代的結構性劇變,即其所謂『時代之Gestalt』。他申論說:魏晉以來『政治之最大事』即『整齊豪強之兼併,調劑中正官之大弊』。然『南朝立國本由過江之名士,濟以吳會之舊門,為社會政治支配之主力,故此局面打不破』。北朝『以沿邊之雜胡,參之中原之遺族而成之社會』,其政體雖與南朝略同,社會成分畢竟有差異。統一之後,『南北門閥各不相下,而新舊又異其趨向』,其終能形成以諸科考試代九品中正的制度,『與隋唐帝室出身雜胡不無關係』。此後科舉制影響中國社會千餘年,誠為『中國社會階級之大轉變』。
傅先生斷定,『此事關係極大,此一發明,就其所推類可及之範圍言,恐不僅是中國史上一大貢獻而已』。從唐代帝室種族考證『推類』至影響中國社會千餘年的科舉制,非胸中素存四千年史事的大手筆不易見及。魯迅曾說,『凡人之心,無不有詩』。一讀他人之詩而『心即會解者,即無不自有詩人之詩』。蓋心中先有詩,則詩人『握撥一彈,心弦立應』。大約總要識力見解相近,然後可產生撥輒立應的共鳴。傅先生能看出陳先生之所欲言及其可能推廣的影響,誠可謂知音。
而傅斯年自己的治史取向卻常被誤解,其『史學即史料學』的說法更曾引起廣泛爭議。傅先生明言『反對疏通』,主張以『存而不補』的態度對待材料,以『證而不疏』的手段處置材料,只要『把材料整理好,則事實自然顯明』;但其自身作品,特別是其著名的【夷夏東西說】和【性命古訓辨證】,又何嘗少了『疏通』!他相當讚賞清儒『以語言學的觀點解決思想史問題』的方法,更主張『思想非靜止之物』,故在『語學的觀點之外』,更須『有歷史的觀點』,以疏通特定觀念『歷來之變』。不過,若非胸有四千年,『疏通』甚易流於『妄誕』,這可能就是傅氏立言『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吧。
其實傅斯年不僅歷史眼光通達,他觀察時事同樣敏銳。早在19186月,他就不僅看出新俄之『兼併世界,將不在土地國權,而在思想』;更預見到『將來西伯利亞一帶,必多生若干共和國』。當時恐怕極少人能有這樣的未卜先知,其能如此,即如他自己所說,『吾輩批評時事,猶之批評史事,豈容局於一時耶』。正因其觀察眼光不局於一時,復有其一貫的種族文化視角,故能所見深遠。【全集】中類此睿見比比皆是,實在值得認真研讀;其書信、遺稿中還有不少論學論時之作,惜未收入。(羅厚立)
【傅斯年全集】,歐陽哲生編,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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