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关于“六十而耳顺” 先贤对“六十而耳顺”的注疏与解读,基本上是两种倾向。 第一种解释,是说孔子在经过了不惑、知天命之两个人生阶段之后,对一切事物之理都心境明白,听到任何言论都能明其微旨,而不感到有不可理解之处,都可以坦然对之。如: 这些解读都是强调了对事物的理解问题。由于都能够理解,所以就顺了,听到什么也都不会感到突兀而不可思议。其实,在这层意义上,耳顺和不惑、知天命也都是同义重复了。既然不惑了、知天命了,还会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吗?当然听到什么都可明其微旨而不存在思维障碍。
六十而耳顺
第二种解释,和上边的说法稍有不同。 《论语集释》“别解”载焦氏《补疏》曰:“耳顺即舜之‘察迩言’,所谓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也。顺者,不违也。舍己从人,故言入于耳,隐其恶,扬其善,无所违也。学者自是其学,闻他人之言多违于耳。圣人之道一以贯之,故耳顺也。” 金良年《论语译注》注释“耳顺”:“郑玄曰:‘耳闻其言而知其微旨。’一说是对任何话都不介意。”金良年所谓另一种说法,对任何话都不介意,大概就是焦氏“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也”,即是“舍己从人”吧。 这一种解释,更多地是强调了孔子对待逆耳之言的态度,不与人争,听到什么都能够容忍。这与第一种解释有一定相关度。所以,能够容忍,也是基于其理解,知道逆耳之言“亦莫不各有其所以然”,还和他计较什么呢?这也可能与人到老年与世无争、看淡一切的处事态度有关。从这一点上说,孔子之“六十而耳顺”,倒是有不少人可以做到的。 但是,孔子做到了吗? 《论语》中有一段孔子斥责弟子冉求的话,是孔子六十多岁的事情,证明孔子并非真的有了“耳顺”之修养。《论语·先进》篇载:“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孔门弟子冉求做季氏宰,哀公十一年,季孙氏欲以“用田赋”,改革赋税制度,使冉求访于孔子。此事前文已经谈过。孔子并不能理解赋税制度变革的内在逻辑,极力反对。但是,季孙氏没有听取孔子的劝告,而实行了新的高税率的田赋政策。按照何新所著《孔子年谱》,此事系于鲁哀公十二年(耶元前483年),孔子69岁。按照何新的说法,冉求是以军赋问孔子,而孔子则认为是冉求为季氏聚敛财富,所以,怒不可遏,向众弟子发出讨伐冉求的命令,并声言要把冉求逐出师门。这一案例似可证明,在早已过了“耳顺之年”的孔子,既没有通晓事物之理,达到“闻其言而知其微旨”的境界,也没有修养到遇事淡定坦然而不动怒,一切事都不介意的“舍己从人”,其“耳顺”之说也就无从谈起。 我们再来看一个孔子对其不欣赏之人的难以容忍、甚至有点刻薄的例子,也可以看做是“耳顺”之反证。在孔子之前有个臧文仲,是鲁国的一个著名政治家,在历史上享有盛誉。臧文仲世袭鲁国司寇,历经庄公、闵公、僖公、文公,以礼护国,且思想开明,又有军事、外交之才能,在鲁国历史上起过重大的历史作用。《国语》中载:
此事也见于《左传》: 叔孙豹对臧文仲评价很高,赞其是立言于后世的死而不朽之人。臧文仲能获得如此评价,在历史上是很罕见的,应该算是彪炳于史册的人物了。而孔子则对其做了极其负面的评价,甚至有点要骂人的味道。 对同一个人,孔子的评价和晋大夫叔孙豹的评价相比,为什么如此悖逆呢?在这个问题上,孔子不仅是显得过于刻薄,恐怕也有点不明事理吧?这完全不是一个“耳顺”者的形象。 我们先来看孔子为什么说臧文仲是“窃位者”,臧文仲何以窃位,窃了谁的位。按照《左传·文公二年》的杜预注:“文仲知柳下惠之贤而使在下位。”这就是臧文仲窃位了吗?孔子认为柳下惠是贤人,其位不应该在臧文仲之下;而柳下惠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是由臧文仲来决定的吗?臧文仲只是个司寇呀,举荐任用柳下惠怕不是他的职任吧?其实,从文献看,臧文仲和柳下惠保持着很好的关系。根据《国语·鲁语上》的记载,齐孝公来伐鲁,臧文仲欲以病辞告,但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向柳下惠请教。 臧文仲任司寇,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听到柳下惠的批评,还能以很认真的态度认错改正。还是《国语》中的记载,一次,有海鸟曰“爰居”来到东门外,三日不去,臧文仲使国人对爰居举行祭祀大礼。这于礼有所违背。柳下惠说:“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臧文仲祭祀海鸟,有违国典。听到柳下惠的批评之后,臧文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曰:“信吾过也,季之之言不可不法也。”并把柳下惠的话记入典册。臧文仲不仅是闻过即改,还对柳下惠表示出应有的尊重。只是因为柳下惠没有那个居于孔子认为应有的位置,就能判定是臧文仲“窃位”吗?孔子此事之刻薄,可见一斑。 再来看孔子关于“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的非议。“蔡”是国君之守龟,臧文仲作为大夫,居然也有守龟,这是僭越。山节藻棁,是梁上短柱的纹饰,是天子庙饰,而臧文仲居然也僭越而奢侈。这成了孔子说臧文仲非“智”的证据。这已经是春秋中晚期的事情,孔子还拿僭越说事,就像他控诉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一样,颇有点迂腐可笑。这既反映了孔子对春秋以来礼崩乐坏必然性的不能理解,也成为其评论人事缺乏平和态度的非“耳顺”之证据。 最后,孔子评价臧文仲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他的迂腐和不够宽容。“妾织蒲”是孔子指证臧文仲不仁的证据之一,而这是个什么问题呢?臧文仲的妻妾亲自参与编织蒲席,经营商业活动,孔子视之为与民争利,是其不仁;“祀爰居”,即前边所说的祭祀海鸟,臧文仲当初已经对柳下惠的批评表示认错,作为后来人孔子还拿来说事。孔子听到臧文仲的这些事非但不能理解,还大张挞伐,能够说明他已经达到了“耳顺”之修养境界吗? 何新的《孔子年谱》,是把这些事情都系于孔子69岁条目之下,早已过了60岁的年龄,看来做到耳顺并非易事。 《论语》中,我们还看到孔子对待一名长者的态度:“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原壤是孔子的故交,也是一位长者。孔子骂他,小时候就不懂礼貌,长大了无所作为,现在老了也是个老不死的无用之人,真是个祸害!无论怎样,原壤也是个人,其人格也应该得到尊重,不能因为你不赞成人家的人生道路,就如此地对之鄙视,侮辱。不能容忍别人的人,还能听进去不同的声音吗?还会“耳顺”吗?从孔子与原壤是故交的情况看,当孔子骂出“老而不死”的言辞时,孔子怕也是一个老者的年龄吧? 种种迹象表明,60岁时的孔子,也并不具有“耳顺”之修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