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又稱漢水,其名稱因流經地域不同而各有變化:流經沔縣稱沔水,東流至漢中始稱漢水,安康至丹江口段在古代被稱作滄浪水,襄陽以下則習慣被稱作襄江或襄水。與之有關的『漢江女神』傳說,最初與【詩經·周南·漢廣】『漢有游女』有關,後來演繹出來的『漢女解佩』故事,以及由此形成的『漢江女神』傳說,則主要發生在襄陽的萬山腳下。
從語言學角度看,『漢江女神』的語義內涵有一個複雜的變化過程。最初【詩經·周南·漢廣】的記載,僅僅說『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這個『游女』,應該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人物,並無神話色彩。先秦時期,這個神話故事尚未成型。雖然皇甫謐【帝王世紀】、王嘉【拾遺記】將『漢江女神』與周昭王二妃聯繫起來,但此故事寫成較晚,且與【詩經】『游女』無直接關係,證明不了【詩經】中的『游女』已經具有了神性。
入漢以後,情況發生了變化。漢代傳【詩】者最著名的有四家,即齊、魯、韓、毛。其中,毛【詩】醇正,其所言『游女』尚屬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但其他三家的解釋卻發生了變化,【詩經】中的『游女』變成了漢水上的『神女』。如【文選】李善注引韓【詩】曰:『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又引薛君章句曰:『游女,漢神也,言漢神時見,不可求而得之。』這個所謂的『漢神』,究竟是什麼神靈呢?李善注又引劉向【列女傳】稱:『游女,漢水神。鄭大夫交甫於漢皋見之,聘之橘柚。』這個故事的詳細情節,見於【文選】李善注引【韓詩內傳】:『鄭交甫遵彼漢皋台下,遇二女,與言曰:「願請子之佩。」二女與交甫,交甫受而懷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這個故事,劉向【列女傳】也有記載,文字稍異。在此,『游女』成爲兩個,但尚無確切名字。這說明【詩經】中的『游女』,已經被增加了時代(周朝)、地點(漢皋)、事件(見鄭交甫)、人物(二女、鄭交甫)等元素。『鄭交甫』的介入,成了見證『游女』神性的關鍵人物。漢皋,即今天的萬山,在襄陽古城西五公里。
根據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魯【詩】說、齊【詩】說『游女漢神』,已經有了鄭交甫的參與。這說明,在西漢早期,【詩經】中的『游女』已經成爲『漢水之神』,並與鄭交甫故事產生了聯繫。漢焦贛【焦氏易林】證明了這一點:『喬木無息,漢女難得。禱神請佩,反手離汝。』『二女寶珠,誤鄭大夫。君父無禮,自爲作笑。』由此可見,襄陽地區流傳的『漢江女神』傳說,在西漢早期已經產生並流傳,並成爲說【詩】者解【詩】的文獻依據。
但這並不能說,齊、魯、韓三家【詩】僅僅如此理解『游女』。我們看【韓詩外傳】引『孔子南遊,適楚,至於阿谷之隧,有處子佩瑱而浣者』章,引【詩經】『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此『游女』即爲現實生活中的人物。『游女』在此只是一個泛稱,與【詩經】中的『游女』已非同一人。就此而言,漢代的『漢江女神』,同時具有神性和人性兩個方面的特點。
根據兩漢時期文學作品看,【詩經】中的『游女』,往往被稱作『漢女』『游女』,並被廣泛認作漢江『水神』,如揚雄【羽獵賦】『漢女水潛』,張衡【南都賦】『游女弄珠於漢皋之曲』,王逸【楚辭·九思】『周徘徊兮漢渚,求水神兮靈女』,等等。魏晉南北朝時期,『漢江女神』又與【楚辭】中的湘夫人聯繫在一起,這大概源於曹植【洛神賦】『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游女』。而晉皇甫謐【帝王世紀】將二女落實爲周昭王二妃,並提出其確切的名字爲延娟、延娛。這說明,魏晉時期,『漢江女神』已進入史書,並在名字、時代上越來越確切。很可能在這個時候,『漢江女神』已經受到當時人祭祀,所以酈道元【水經注】記載有『漢廟堆』,並稱『昔漢女所游,側水爲釣台,後人立廟於台上。世人睹其頹基崇廣,因謂之漢廟堆』。這個地方大致在今天的萬山下,所以【水經注】又說『山下水曲之隈,雲漢女昔游處也』。這個『山下』,即萬山下。
由以上『漢江女神』的語義變化可以看出,這個神話傳說,實際上體現了古代中國『文化一統』的基本思想。【詩經·周南·漢廣】中的『游女』詩歌,很顯然屬於一個『南方故事』。但是,漢說【詩】的齊、魯、韓三家皆屬北方學者,他們都非常重視發生在南方的這個『游女』故事,不僅賦予她神性,而且與生活在北方的『鄭交甫』發生聯繫。『漢江女神』故事的產生,很可能是南北文化交融而成的結果。
『游女』在北方很難看到,而鄭交甫、水神主要屬於北方文化元素。先秦祭祀的對象中,很少有水神,如【漢書·郊祀志】記載秦始皇『祠名山川及八神』,即無水神事。但這不能說先秦北方文化中就沒有水神的存在。杜預注【左傳】『螭魅罔兩』,以爲『罔兩』即水神,雖然這個水神還主要是一種虛構的非現實性神靈。而南方『游女』進入北方神話系統後,不僅使得『水神』形象非常具體,而且與現實生活有密切關係,且以女性神靈出現,很容易爲人所理解和接受。這樣,南方的母題故事,與北方的人物、神祇相聯繫,就產生了融南北文化於一體的『漢江女神』傳說。對於南方人民而言,『漢江女神』不僅是一個確實的存在,而且能夠爲南方人民帶來好處。『漢江女神』的優美、溫婉、高雅、神性,同樣給北方人民帶來了無限美好的想像。北方頻仍的水災、水患,同樣使他們渴望『漢江女神』的庇佑。甚至愛情中的幸與不幸,生活中的快與不快,都使他們樂意將『漢江女神』作爲傾訴的對象。所以我們才會看到,揚雄、張衡、王逸、曹植、陳琳、阮籍等人的詩歌中,都出現過『女神』的描寫。如曹植【洛神賦】說:『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陳琳【神女賦】說:『贊皇師以南假,濟漢川之清流。感詩人之攸嘆,想神女之來游。』阮籍【詠懷詩】說:『二妃游江濱,逍遙順風翔。交甫懷環佩,婉孌有芬芳。』在他們的作品中,『神女』或憂鬱、愉悅,或飄逸、優雅,或逍遙、灑脫,不僅拓展了詩人與讀者的想像,而且爲中國文學作品塑造了一個魅力十足的『女神』形象。
(作者:劉群 系湖北文理學院文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