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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南方都市报 作者;狄马 梁山上有好多技术型的干部,如书法家萧让、绘画雕刻大师金大坚、歌唱家乐和、兽医皇甫端、刽子手蔡福、蔡庆等。这些技术干部在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上梁山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凭一技之长,在“明社会”中已经能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何必跑梁山上,头上顶个贼名,最后仍就图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呢?唱歌的在哪里不是唱,何必在梁山上唱?难道梁山上的歌迷比登州城里的还多吗?写字刻章子的在哪里不是写字刻章子,何必当一回土匪还干老本行?难道梁山上的客户比济州城里的还多吗?因而,与普通人相比,这些人上梁山是需要更强的力量去逼迫的,神医安道全的经历就最能说明问题。
安道全本是建康府里一个有名的医生,只因宋江在攻打大名府的前夜突然病倒,张顺就向他推荐曾医过母病的神医安道全,吴用就命他带上黄金星夜启程,请安医生上山救人。谁知张顺冒着大雪,路上差点被船匪路霸张旺扔到江里喂了鱼,好不容易赶到建康府,见了安医生,安却以老婆下世,家中无人照料推辞不去。原来,这安医生在建康府里有一个女朋友,叫李巧奴,在一家娱乐公司上班,生得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以此缠住了神医的心。无奈张顺百般哀告,安医生只得勉强答应出诊。当晚,安医生就带着张顺来到巧奴上班的地方吃酒―――大概是想在临别之际再“柔情缱绻”一回。谁知正是这浪漫的想头,要了他女朋友的命。
安医生见了巧奴,便告诉她将要远行,巧奴妹妹果然不高兴了,连嗔带痴倒在神医怀里,说“我却不要你去!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搞得神医心颤神摇,不能自已。好在他一会儿就醉了,巧奴便扶他到床上歇息。没想到船匪张旺却得了张顺的银子,上门消费来了。大堂经理“虔婆”便叫出巧奴,与张旺在另外的包间吃酒。原来,这巧奴只是把“道全哥哥”当成了他的VIP客户,其他散客照接不误,而正是这“以安为主,兼收并蓄”的方针,激起了张顺的杀心。他拿起一把厨刀先杀了该店的大堂经理“虔婆”,后又抡起劈柴斧砍了两个服务生;巧奴听见不对,慌忙开门,被张顺“劈胸膛砍翻在地”,张旺见势不妙,跳墙走了。张顺看追不上,就割下衣襟,蘸血在墙上写下七个大字:“杀人者,安道全也。”我们看,这与武松有本质的不同。武松在血溅鸳鸯楼后,也是在墙上写下八个大字“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尽管有滥杀无辜的嫌疑,但终究还算好汉做事好汉当,但张顺杀人后却写上安道全的名字,完全是嫁祸于人。
却说安道全酒醒后,看见四具死尸,吓得缩成一团。张顺就亮出了底牌:“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连夜径上梁山泊救我哥哥。这两件随你行。”这时安道全如果不想死,只有跟着张顺上梁山,而巧奴和她公司里的员工,就只能白白地死了。
现在让我们站在巧奴的角度上想一下,她是为什么而死的?她是殉情的吗?她是“为天下百姓”而死的吗?都不是。首先,她不认识宋江,更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有一座山叫梁山,梁山上有一伙人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替天行道”。在一个夜生活相对发达的年代,她只想拿青春赌明天,赚个钵满盆满而已;而正是这朴素的信念使她成了造反路上的绊脚石,最后又糊里糊涂地做了宋江和他“替天行道”的殉葬品。因为她的营销手段触犯了梁山的规则。梁山的规则是:不管是谁,只要他阻碍了领袖或领袖颁布的“替天行道”纲领,他就得丧命。不存在“同路人”、“第三种势力”、“红瓤白皮”等多种选择。尤其令人悲哀的是,像李巧奴这样的人殉葬以后,宋江和他的众兄弟压根儿就不知道她是谁。《水浒》中写到张顺归山,拜见了众头领,诉说船上被劫、水中抱冤一事时,众皆称奇,说:“险不误了兄长之患”―――仿佛根本不存在四条人命的事。
这种规则也是蚂蚁和蜜蜂的规则。在蚂蚁和蜜蜂的王国里,不存在协商或多元并举的问题。一切都以蚁王的旨归为旨归,以蜂王的是非为是非。宋江受招安后,在攻打杭州的前夜,徽宗突然索取安道全回京,人谓赵佶无心肝。因为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军医对于战争的重要性。有人甚至说,如果有安道全在,林冲、张横、穆弘、徐宁、朱贵、孔明、杨雄、白胜等兄弟就不会在病痛中死去。可说这话的人们恰好忘了,当年宋江裹胁安道全上山时,同样也没有考虑过建康府百姓的安危,他们有了病去找谁?用我们熟悉的话说,宋江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属于梁山上千千万万的弟兄。梁山人民离不开他,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因而,宋江病则梁山病,宋江健康则梁山健康,宋江的背疮就是梁山的背疮,岂能不舍命而行?
可见,从深层的心理结构上看,宋江和徽宗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宋江是未得手的徽宗,徽宗是得手后的宋江。或者换句话说,大宋是扩大了的梁山,梁山是缩小了的大宋。只要宋江或方腊、田虎、王庆的头脑里没有新的个人理念,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就是不可避免的,徽宗管不住高俅、童贯,就像宋江管不住李逵、张顺。赵宋与水泊的区别只在版图大小,部属多寡,而不在道行高低、正义有无。
有人说,或许在打天下的过程中,梁山人马为了生存,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一旦坐稳了江山,说不定真会广行仁义,勤政爱民。我只能说这是一种假设。实际情形是,中国人用两千多年的时间,二十多个朝代的轮回,大约一百代人的生命试验过了,没有一段较长的历史证明这种假设是正确的。不存在手段卑下的高尚目的,也不存在过程黑暗的光明结局。荆棘上结不出葡萄,蒺藜里流不出奶与蜜。好树都有可能结坏果子,坏树岂能结出好果?这就是梁山以及类似梁山的集团给我们的启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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