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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灌水] 【五孝傳】是陶淵明編的家庭教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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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當歌 發表於 2016-10-24 23:3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陶淵明曾有詩云: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歷史上的高尚人物是他的精神支柱,他自己反覆歌詠讚嘆,也希望下一代能了解這些偉大的先輩,從中吸取精神力量。傳統文化歷來是中國人安身立命之本。為青少年編寫這方面基礎性的教材和讀物,至今仍有重要的意義。

    一

在陶淵明作品的整理結集方面,貢獻最大的是六世紀的兩位學者:一是率先從事於此的梁昭明太子蕭統(501~531),最有開創之功;一是北齊文學家陽休之(509~582),後來流傳的各本陶集大抵都以他所編定的十卷本為依據。

蕭、陽兩本的原本現在都看不到了,但還能看到他們分別寫就的序言:蕭統序大抵是思想和文學評論;而陽休之的【陶集序錄】則以文獻說明為主,他介紹自己的工作道:

其集先有兩本行於世,一本八卷,無序,一本六卷,並序目,編比顛亂,兼復闕少。蕭統所撰八卷,合序目誄傳,而少【五孝傳】及【四八目】,然編錄有體,次第可尋。余頗賞(陶)潛文,以為三本不同,恐終至亡失,今錄統所闕並序目等,合為一帙,十卷,以遺好事君子焉。

陽休之掌握三種陶淵明集的舊本,其中兩種比較差,內容有缺少,編排較混亂,只有蕭統的八卷本是好的,但蕭編本缺少【五孝傳】及【四八目】,陽休之把這兩份文檔補充進來,此外大約還做了些編輯加工,形成了他自己的十卷本。

以後的陶淵明集一般都按陽休之本作十卷,並在書中收錄【五孝傳】和【集聖賢群輔錄】(即一稱【四八目】者)。

但是後來漸有學者懷疑【五孝傳】和【集聖賢群輔錄】這兩份文本出於偽托,其中最有權威的意見,出於【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十九集部別集類一),略云:

昭明太子去(陶)潛世近,已不見【五孝傳】【四八目】,不以入集,陽休之何由續得?且【五孝傳】及【四八目】所引【尚書】,自相矛盾,決不出於一手,當必依託之文,休之誤信而增之。以後諸本,雖卷帙多少次第先後各有不同,其竄入偽作,則同一轍,實自休之所編始。(宋)庠【私記】但疑【八儒】【三墨】二條之誤,亦考之不審矣。今【四八目】已經睿鑒指示,灼知其偽,別著錄於子部類書而詳辨之,其【五孝傳】文義庸淺,決非(陶)潛作,既與【四八目】一時同出,其贗亦不待言,今並刪除。惟編(陶)潛詩文,仍從昭明太子為八卷。雖梁時舊第,今不可考,而黜偽存真,庶幾猶為近古焉。

四庫全書】本來就大有權威,這裡直接有聖旨(『睿鑒』)在背後起作用,更不容懷疑。於是此後出版的陶集中,就不再包括【五孝傳】和【集聖賢群輔錄】這兩部分了。今人編注陶集,也還往往一刪了之,肯納入附錄予以收容就算是包容性很好的了。

陽休之遠在北齊,尚且能看到【五孝傳】和【集聖賢群輔錄】,可見陶淵明這兩份文本影響之大、流傳之廣。陽休之水平很高,【北齊書】本傳稱他『博綜經史』,著有【幽州人物誌】,他編書當自有根據。後人對他如有懷疑,應提出具體證據,而實際上從沒有人提出過。

以蕭統的水平和工作條件而言,他會看到這兩份文本應當是沒有問題的,而終於不編入陶淵明的集子者,無非有兩種可能:一是認為不可信;一是認為這兩份文本不屬於詩文創作,而是陶淵明編撰的基礎讀物。後一種的可能性更為可取。換言之,這兩部分不入陶集的原因,應當在體例不合而不在其內容之偽。蕭統的【陶淵明文集序】寫道:

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盪昭章,獨起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雲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更加搜求,粗為區目……

可知蕭統的着眼完全在陶淵明的『文』。他編的是陶淵明的文集而非全集。蕭統是編過大型文學選本【文選】的,其中所收,都是賦、詩、文,也就是一般所說的『集』部的內容,至於經、史、子三部的文本,則一概不收,這樣的體例在他的【文選序】中有過明確的說明。【文選】不錄經、史、子,並非認為那些文本不可靠,也不是蕭統沒有看到,而是因為既不是『文』,自然不入【文選】。他編陶淵明的集子,應當也採用同樣的體例。【五孝傳】和【集聖賢群輔錄】都是關於歷史人物按類型編撰的簡要記載,按四部分類的辦法來說,屬於史部。這些文本,當然不能進入由他編定的【陶淵明文集】。

曾有文獻學家說過:『【五孝傳】及【四八目】實北齊陽休之所增,蕭統舊本無是也。統序稱深愛其文,故加搜校,則八卷以外不應更有佚篇。』(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卷三十九)這裡最後一句結論實際上流露了對蕭統編輯思想的隔膜。

    二

五孝傳】是一部簡明的孝子傳,分五種類型來編排:

一、天子:虞舜、夏禹、殷高宗、周文王

二、諸侯:周公旦、魯孝公、河間惠王三、卿大夫:孔子、孟莊子、潁考叔四、士:高柴、樂正子春、孔奮、黃香五、庶人:江革、廉范、汝郁、殷陶一共是十八位。各部分先介紹有關人物,最後各有一段『贊』。這裡的五段讚詞也可以當作四言詩來讀。

歷史上的孝子當然遠不止於這裡提到的十八人,陶淵明在這裡也不過是舉例性質,提供一批道德標兵來供自家子弟學習。陶淵明是一位詩人,早年『好讀書,不求甚解』(【五柳先生傳】),後來編書似乎也比較瀟灑,意思到了便是,並不打算寫成什麼嚴謹的著述。

集聖賢群輔錄】的情形大體也是如此。因為內容甚多,分上下兩部分,其上卷包括:燧人四佐、伏羲六佐、黃帝七輔、少昊四叔、羲和四子、八伯、四凶、高陽氏才子八人(八凱)、高辛氏才子八人(八元)、九官、舜七友、舜五臣、八師、三後、殷三仁、二老、文王四友、周八士、太姒十子、周十亂、五王、晉文公從亡五人、三良、三桓、六族、作者七人、四科、孔子四友、六侍、齊威王疆埸四臣、戰國四豪、三傑、商山四皓、二疏、五龍、二龔、二唐、五侯、四子、二仲、河北二十八將、河西五守、三達、八使、韋氏三君、楊氏四公、袁氏四世五公、五處士、汝南六孝廉、三君(竇武、陳蕃、劉淑)、八俊、八顧、八及、八廚、三君(陳仲弓、陳元方、陳季方)。

下卷包括:二十四賢、涼州三明、韋氏三義、荀氏八龍、公沙五龍、濟北五龍、京兆三休、魏文帝四友、竹林七賢、吳八絕、晉中朝八達、河東八裴、琅邪八王、太原王五世、京兆杜五世、八儒、三墨。

以上歷史人物基本按時間先後排列。只是到最後忽然又出現了時代較早的『八儒』『三墨』這樣先秦時代的條目,顯得比較奇怪,這兩條也許是帶有補遺性質的附錄吧。

這樣一份材料同樣不像是專門的著述。前人曾推測它和【五孝傳】一樣,是陶淵明編寫的家庭教育的教材。清朝學者陳澧指出:

陶淵明有【五孝傳】,或疑後人依託,澧謂不必疑也。蓋陶公於家庭鄉里,以【孝經】為教,稱引故實以教之。故其【庶人孝傳贊】云:『嗟爾眾庶,鑒茲前式』。(【東塾讀書記】上卷一)

方宗誠【陶詩真詮】也說:

五孝傳贊】大抵略述古人之孝,以示諸子者耳,非著述也。觀【與子儼等疏】後段勉其兄弟友愛引古人以示之准,可悟此傳為命子之作,非特著以示世者也。若以為述以示後世,則不該不備嫌於陋矣。

集聖賢群輔錄】……此或淵明偶以書籍所載,故老所傳,集錄之以示諸子,識故實,廣見聞,非著述也。【八儒】【三墨】,大抵亦記故事以示諸子,後人輯之以附集後耳。謂為著述則淺乎視淵明矣。謂非淵明書,亦似不然。陸象山稱淵明知道,陸桴亭稱淵明可以從祀於文廟,予深以為然。

這些推測分析都大有道理。晉、宋時代學校教育已經很不行,只有極少數地方官比較注意,天下一亂,則根本無人問津。陶淵明有五個兒子,都不是很愛讀書的(見【責子】詩),只好自己來加強教育。他自行編撰的【五孝傳】是品德教育方面的教材,【四八目】(聖賢群輔的分組名目,以四人、八人一組的為多)則是歷史知識教材。這兩份文本稱為著述雖不足,用於家庭教育是綽綽有餘的。

親自編撰教材來教育自家子弟,在中國是有傳統的,至今也還有。只是往往比較簡陋,用過就作廢,而且一般不肯外傳。陶淵明是一代名人,材料編得也比較認真,於是不僅外傳,而且被好事者編進他的集子裡去了。

    三

儘管【五孝傳】和【四八目】都不過是家庭教育的產物,但它們同陶淵明本人的詩文創作也頗有些關係。

這裡介紹的歷史人物,有些正是陶淵明前前後後吟詩的內容。例如『三良』,【集聖賢群輔錄】卷上介紹說:

奄息、仲行、鍼虎。

右三良,子車氏之子。秦穆公沒,要以從死。詩人悼之,為賦【黃鳥】。見【左傳】【毛詩】。

而陶淵明詩中正有【詠三良】。

集聖賢群輔錄】卷上又介紹漢朝的二疏:

太子太傅疏廣,字仲翁。太子少傅疏受,字公子。

右二疏。東海人。宣帝時並為太子師傅,每朝,太傅在前,少傅在後,朝廷以為榮。授太子【論語】【孝經】,各以老疾告退,時人謂之二疏,見【漢書】。

陶淵明詩中又正有【詠二疏】。

另有一些人物陶淵明雖然沒有專題地加以歌詠,但在詩里曾經提到,而其人在【集聖賢群輔錄】中也是出現過的,例如【贈羊長史】詩云:

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外,正賴古人書。

賢聖留余跡,事事在中都。豈忘游心目,關河不可逾。

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聞君當先邁,負痾不獲俱。

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

紫芝誰復采,深谷久應蕪。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

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疏。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

這裡提到綺里季、甪里先生等商山四皓,這在【集聖賢群輔錄】也是介紹過的,略云:

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右商山四皓,當秦之末,俱隱上洛商山。皇甫士安云:並河內軹人。見【漢書】及皇甫謐【高士傳】。

可知編撰家庭教育材料同陶淵明的詩歌創作在內里其實也是貫通的。這樣的例子甚多,如【讀史述九章】中率先寫到的(伯)夷(叔)齊,對應於【集聖賢群輔錄》裡的『二老』;【扇上畫贊》裡的好幾位人物,也在後者中也多有表述,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先生之道一以貫之。

陶淵明曾有詩云:

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

歷史上的高尚人物乃是陶淵明的精神支柱,他自己反覆歌詠讚嘆,也希望下一代能了解這些偉大的先輩,從中吸取精神力量。傳統文化歷來是中國人安身立命之本。為青少年編寫這方面基礎性的教材和讀物,至今仍有重要的意義。

這樣看來,【五孝傳】和【集聖賢群輔錄】乃是陶淵明作品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為他新編全集時絕對不應刪除,也不能同【問來使】一類偽作打成一包列入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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