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對夷夏之辯的新理解。夷夏之辨是孔子在春秋裏提出的,從此以後,成為中華民族處理自己文明和其他文明的一個根本性的見。一直到晚清,都是如此。 我們認為,我們自己是夏,中國之外的、那些周邊的藩國,他們是四夷。中國是在中心的,所以我們這個國家在全世界的所有國家當中,唯獨我們自己所處的這個國家叫中國。這個字可不是隨便來的,因為我們的文明,是『中』的文明,是見性的文明。那麼『中』義,我們解【中庸】,也就是說『率性之謂道』的『性』可以——就是喜怒哀樂處於未發之中。我們這個文明,之所以是夏的文明,就是因為它是見性的,所以它名為中國。那麼周邊的四夷,詳說就是東夷、西狄、南蠻、北貊。這四方之民各有名稱,統稱四夷,他們都是邊民。也就是我們對夷夏之辨的定義是:夏型文明是基於見性(即『中』)的、大公的、道德的、天下性、中心性、恆久性的文明。這裏的性質一個也不能少,各有重要性,少了一個就不全。夷型文明是基於欲望之上的、自私的、野蠻的(不講道德的)、地方性、邊緣性、生滅性的文明。這些界定都是相對的。這是夷型的文明,這是夏型文明。 夏型文明的基礎是『性』,而夷型文明的基礎是『欲。一個是見性,一個是欲望。因為這個基礎不同,實際上基礎是相反的。我們知道,【中庸】中雖然沒有提到,但是在王龍溪先生的解釋【中庸】時,『性』和『欲』的辨別是特別重要的。首句『率性之謂道』,我們就要辨別什麼是『性』,因為很容易就『率欲』了。 人生的境界大概分成這些類別:率性、經權、守經、縱慾。這個『性』和『欲』是反着的,假如這個性是道心的話,那麼這個『欲』就是人心;假如『性』是天理的話,『欲』就是人慾,總之是相反的。這兩邊的境界很像,因為它都是『率』,這個『縱』和『率』是一個意思,就是不加克制,任其流行。所以『率者,任也;任者,縱也。』所以『率欲』也可以說是『縱慾』,這兩個都是『率』,但是所率的東西不一樣:一個是『性』,一個是『欲』。 『性』和『欲』就有很嚴格地區分。我們從最粗淺的標準來說是否合於禮者:不合理的之欲就是違禮的,合於禮的是性。 那麼再深一步,因為這個禮的規定是相當大略的,那些日常當中許多微小的事情是禮所沒有規定的,禮不可能規定那麼細。所以在禮所沒有規定的那些具體事務中,就得用這個『理』。那麼合『理』的就是天理,那麼不合於理的就是人慾。再進一步,第一念的心之所發是性,一念以後二三四等等那些念,就是欲了。所以第一念就是直心的,直接從性體上來的。二三念都是從第一念那兒輾轉遷過去的,不是從底下出來的,從表面上遷移過去的,是違曲之心,這是一種更加深入的辨別。 還有涉及到夷夏的辨別,需要再講一個區分:一體性的境界是性,割裂性的境界是欲;一體性:自他、物我全部都是一體的,自他不分,物我如一。割裂也是同類的:自他勾分,物我勾分,就說分的很多,分得很強烈。這個是我們研究夷夏之辯時辨別性和欲最重要的方面,剛才所說是我們進行人生行為時所需要辨別的主要方面。 其實,這些都是這四種辨別性和欲的標準,是連為一體的,是一以貫之的。由於一體性,所以才能夠直心而動。如果陷在割裂性的人生境界裏,只能是二三念的牽引,不可能有直心。覺得是直心的,比如看到一個好吃的,立刻就想吃,以為這就是直心。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大學】中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對惡臭的厭惡和對好色的愛好,是本能,發自內心。似乎是沒有經過思考的,不假思索的,似乎是直心,其實還不是。 如果我們見性以後,細加體察,你就發現那還是久遠以來的習氣。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這種好色、惡臭之心,還是習,而不是性。從一體性中,它所發出的一體當然就是大公的,視其它的國家、自己的國家是一體的,沒有分別的;視自己這個民族和其它的民族就沒有民族之分。 其實我們這個夷夏之辨一直堅持到晚清,到後來就放棄夷夏之辨了,認同了西方民族主義。也就是說我們中國人在堅守夷夏之辨的那個年代沒有近代西方的民族概。我們根本就沒有這種嚴格加以區分的、有嚴格界限的,由語言、政治、血統乃至宗教團結起來這種像原子一樣的民族,可以自覺地,即使在一個國家裏也可以舉手投票,就分裂出去了。因為是不同的民族,這民族之間不能融合,因為他們是原子,原子間是不能融合的。所以西方的民族主義,是原子式的、割裂式的、欲望下的文明,割裂境界下的見解。 我們中國只有族群,有四方之民的概念,沒有說我們中國是漢族,其他是蒙古族。根本就沒有這些民族的概念,即使有也不是西方原子式的民族,都認為他們只不過是離我們遠點,其實還是天下一家、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就是一體性見解下的不同於西方民族觀念的認識。對地球上的人,整個的人來說是一種天下一家的觀念。 梁漱溟先生說,在這四級(天下國家家庭個人)單位當中,我們中國人我們中國人重第二級家族和第四級天下。也就是說我們泯掉了自身融到了家族的一體性裏,泯掉了自己的國家以及其他的國家,混融於天下的一體性裏。魯迅先生說:中國文化是吃人的文化。你看這就是個人。也就是說我們中國沒有個人等概念。我還是用西方的名詞來說:個人、集團、國家、世界。所以西方人是夷型的文明,根本就沒有天下觀念,只有世界觀念,所以這個世界就是一種地理性的概念,沒有人文性。我們這個天下的觀念是有制度安排的,是一種人文的天下。『世界』是人的荒漠,只是一種地理性的概念,對於人文而言,這個世界是一片還沒有被照過的荒漠。在西方近代這種個人的觀念,個人還是一個原子式的個人,整個西方的這些東西都是原子式的。一個集團和其它集團也是原子式的,相互不能流通的,國家就是民族國家,一個一個的民族國家,有嚴格的邊界,還是原子式的。 我們中國為什麼到今天還面臨着很多的邊界問題?就是因為在我們堅守夷夏之辨的年代,那幾千年當中,我們跟周邊的這些族群,我們沒有嚴格的邊界,沒有嚴格的劃定,天下都是一家還需要劃邊嗎?所以我們才面臨着跟四周全有這麼多的邊界之爭,因為以前沒劃好,根本就沒有劃,沒有嚴格的民族國家之間的邊界。那麼近代以來中國從天下主義退守到民族主義以後,那就需要劃界了。所以我們的邊界越劃越小,讓人家侵吞了很多領土,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我們放棄了夷夏之辨。 為什麼放棄了?因為我們失去了文化自信,因為武力不行,我們貧,我們弱,我們沒有富強,所以我們的文化也被認為是沒有價值的,是不行的,是需要放棄的,是需要全盤西化的。所以我們今天重要的任務就是復興我們原本的夷夏之辯。 西方這種原子式的個人,而我們中國是身。這個身的概念就不是個人的概念,這個人是原子式的,是個人主義,這個身只是一個中性的概念,是要融到家裏的這種概。而這個人,在我們這個四級的觀念當中身是要融到家裏的,身沒有那麼重——家才是第一位的。在西方那裏重的是一、三。那麼對於一個集團而言,個人是第一位的,集團是虛的。個人是實體,集團是虛的。 在中國,家是實體,身需要融到家裏,家的一體性。所以魯迅先生說中國文化是吃人的文化。我們雙手贊成,我們確實是吃人的文化。吃這種自他勾分、割裂痛苦的這種小人,得到一個自他一體、物我一如的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幸福的大人,這有什麼不好。中國是吃人的文化,吃的是小人。我們今天要走出五四那些偽聖賢的見解,魯迅、陳獨秀、胡適這幾位把中國文化摧殘得很嚴重。如果我們今天還在頌揚五四,頌揚這些五四的鬥士,那中國文化沒有辦法復興,因為他們是全盤反傳統的,他們的見解就是要讓中國文化死無喪身之地,他們才能後快。 我們來說簡化字的問題。其實字的簡化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拼音。在我小的時候,我還在背誦毛主席語錄:漢子一定要走拼音化的道路,那都是七十年代末期了。這個簡化字的問題是中華文明,中華文明已經退到最後,連最後這個最核心的內核也將不保的一種極其嚴重的表現,我們說文明,文明,文化,文化,為什麼要用一個『文』字呢?『文者,字也。』所以這個文字是一個文明和文化的核心、最深的內核。 我們一開始放棄的是我們的科技形態,放棄了農耕文明的生態科技,學習西方的船堅炮利,學習他的科技,因為科技是在最外圍的。放棄了農業文明,學習工業文明,這是生產方式。我們進而放棄了我們的教育制度和政治制度,放棄了我們的政和教,這些就比科技形態要靠裏了。但是,還是比文字靠外,所以我們先是放棄了政治,最後放棄了儒教。傳統的政治體制,是在辛亥革命被摧毀的,摧毀了以後很快經學也被放棄了,因為在民國之前,晚晴的學制裏還保存着經科。 蔡元培的民國新的學術和教育體制,他上來的大手筆,當務之急就是廢掉經科,引入哲學。在晚清的教育體制裏,和學術體制裏是沒有哲學這一科的,沒有哲學這個東西的。蔡元培上來以後就把經科廢掉了,他說,我們這個廢掉經科,補充哲學,也就是說把十三經放入文史哲裏面去了,【詩經】放入了文學系;【春秋】、【尚書】放入了史學系;【論語】、【孟子】、【周易】放入了哲學系,所以經學可以不立。這就是蔡先生的謬見和極其錯誤的做法。我們中國的學術規範徹底喪失了他最後的堅守,全盤西化了。 這個經科就是我們中國文化的一個內核,但是還不是他最深的內核,所以我們中國文化在經科丟了以後,學術體制放棄了儒教後,他的被傷害、被摧殘還沒有走到頭,接下來的就是漢字的拼音。也就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的運動,是在經科喪失了後,南京政府教育部在三幾年時候就公佈了第一批簡化字,可是當時陳立夫先生為漢字請命,結果蔣中正先生收回了成命,把教育部簡化字方案給廢掉了。那個時候漢字面臨着簡化地危險,可是躲過了一劫。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在新中國建立以後,大概是五六年,公佈了真正實行的簡化字,我們今天的簡化字就還是這一批,也就是兩千多個字,民國那是兩百多個字,這回簡化地非常徹底。當時的想法是分作三、四批,一批二十年,也就是說經過八十年到一百年的時間,四、五批的步驟一百年的時間,把漢字全部簡化,都簡化到十劃以下。第一批實行了五六年,直到現在還在用。第二批簡化字在七八年公佈了第二批簡化字,其中有一些字現在好像大家還在用。比如演化的演和道理的道(刀和走之)。那是文革的遺毒,所謂道者用刀來開路。這是極其顛倒,徹底的反過來了。但是第二批簡化字我們還學了半年,很快上面就說廢掉了,不讓用了;所以現在有些人還在用,因為推行過,後來很快廢掉了,基本上沒有行得開。中國大陸用的簡化字就是第一批的兩千多個字,已經是很多了,因為這兩千多個字很多都是常用字。中國常用漢字也就是兩千個,不過這裏面可能有些不常用的,總之,這裏面肯定有一千多個常用的漢字。 ——摘自孟曉路中學統攝天下學術略論講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