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北方教育 我还认为,中国文化有两大源流,一是为历来史学通常认可的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儒家的伦理理性主义或者谓之教化,便是这一文化的结晶。与此同时,还有个几乎平行发展的长江文化。近年来,史学界从对楚文化的研究扩展到上游的巴蜀文化和下游的吴越文化,而大批考古发现又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材料,也推动某些史学家重薪认识中国文化的起源,开始对长江流域古文化作专题研究。有位年轻的学者家认为,两者之外,还有个海岱文化,发源于渤海消沿岸和山东半岛一带。前几年辽宁出土的红山文化又是个重要的发现,但这种区域性文化似乎尚未贯穿中国文化漫长的历史。所以我依然把长江黄河看作中国文化的两大源流。
近几十年来,长江上游旧石器时代元谋人化石的发现,把中国人类起源的历史从北方推移到南方,上溯了一百多万年。长江上游元谋地区和下游江苏一带中石器时代的细石器的发现,以及七千多年前新石器时代的河姆渡文化的发现,都已证明黄河流域的古文化之前和同期己存在另一个长江古文化。河姆渡出土的象牙驼、木桨、榫铆结构的干栏式房屋、陶狗和人头,表明其发达程度已超过黄河流域。这之后,与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龙山文化同期。又有下游的马家□文化、良渚文化和中游的大溪文化。而大溪文化中的人面石雕是中国目前已知的最早的一件浮雕。空心镂孔的陶球,球面呈对称均等的三角形和扇形,更表明大汉人已有几何和数学的基本概念。更有意思的是,下游良港文化中的黑陶器皿同大溪文化中的红陶器,圈脚上都发现相同的几何形镂孔,呈圆形、三角形和方形,并加以某种组合,我以为非同一般纹饰,而有其含意,也可看作中国古文化中最早的抽象符号。这也表明长江中下游业已沟通为一个大区域文化。随后,湖北京山发现的屈家岭文化中的彩陶纺轮,四川境内也已找到,都呈现近乎八卦图的阴阳鱼图象。而长江中、下游青铜文化的发现也不差于黄河,上游四川广汉三星堆的出土,更令迄今以来中原发现的青铜彝器一概逊色,那巨大无首的铜人和眼窝里伸出的双手,似乎在问天,如此灿烂的文化何以湮减?史籍竟一无记载!
至于夏文化,历来认为处于中土。我曾去过河南二里头的发掘点,考古学者给我出示了许多精制规矩的陶器,可能是某种礼器,但是否属于夏文化,还是同期的另一文化?总之,我以为我看到了远古宗法理性主义的痕迹。我宁可去长江流域漫游,找寻孕育出《山海经》里的神话的另一种文化。今人先有蒙文通后有袁柯,治学严谨,早已考据,这部将神话传说地理历史熔于一炉的古代巫书,不出于巴蜀,便出于楚地,也有经越人之手一说,总之来自长江流域。现有人将中山之首定为泰山,信口诠释,望文生义,居然风行一时,大抵也是出于大一统政治的需要。
我以为,中国神话传说时代,即夏以前,也即新石器时代晚期,长江流域诸多部族集团已非常昌盛,汉代及汉之前有文字记载保留下来的远古神话大都来自这些部族集团。之后,黄河中上游黄帝部族集团日益强大,同南方炎帝部族集团战争不断,才逐渐取得霸主的地位。而所谓大禹治水的传说,则又是西北的羌人部族集团对南方苗蛮和百越各部族集团的又一次成功的大征战。这之后文化的历史才被帝王的世系替代。历代儒家士大夫又把文化变成教化,中国古文化便弄得面目全非。到现代革命史家笔下,又变成了阶级斗争理论和爱国主义的演义,封建皇朝的更替、外族入侵和农民起义代替了文化历史的研究。
我想应该有一部汉文化史,从汉文化的形成写到随后各个时期的演变,我自己无力胜任,只能期待日后的专家学者。近一个世纪来关于中国文化传统的种种无益的争论,不如代之以对所谓传统的认真研究。中国文化史上最富有创造精神的文学艺术家、思想家和科学家发明家,几乎都非儒家,而且大都受到长江文化的熏陶,也因为这种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一直未居正统地位,又由于这一广大的地域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和本土悠久的历史,才保持活力。当然,这并不是说,黄河流域和中国其他地区,就未曾有过灿烂的文化。我只是指出,文化的发达同政权历来没有必然的联系,有其自己的历史。
我不认为当代汉语文学创作在引介西方现当代文化的同时,有必要割断同文化传统的联系。我不是反文化派,也不认可寻根的标签,因为这根自我出生起就在乡下,问题在于如何认识,也包括如何认识我自己。我从古巴蜀图文,看到越剧鸟篆,楚墓帛画,又追索到苗民的巫师祭接和听彝族毕摩唱经,由古羌人故地大熊猫保护区游荡到东海边,从民风民俗又回到现今都市生活,找寻的无非是自我实现和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历史之于我依然一团迷雾,这自我也同样令我困惑。我对于汉文化的这番看法只因为我也是这文化的产物。(作者:高行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