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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文化] 陶揚鴻經義九篇(明代八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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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揚鴻 發表於 2020-6-18 17:07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以明代八股文規格所作,據聖賢之言闡發儒學義理九篇。

(一)

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論語·學而】)

學而常習於心,習於事,學之至者,誠哉其悅也。(吾由此知君子之學為悅樂之學也)

蓋所學者,莫非天地之至理,聖賢之大義。吾人常涵詠其中,復加身心之體認,而儻然有悟,得其不可喻之悅矣。

且夫人之由愚轉智,由弱化強,由賤致貴,皆學之功也。人生幸而有學,學而時習有得,由野人而登君子之途,斯豈非人生之大幸也哉?故悅之有不覺而來矣。奚以明其然也?

學而習於心,察陰陽之變化,見鬼神之屈伸,則有以通天下之志;學而習於事,任國家之安危,興禮樂之教化,則有以成天下之務。以此為學,則充實於心;以此行事,則光輝於體。通內外,平物我,其所以為悅也。

夫辨義利,別人禽,辟異端,崇正學,極深以達天人之蘊,內聖之極則也;尊皇極,立人道,進君子,退小人,研幾以通古今之變,外王之大法也。君子所學者此,而莫務於此,亦莫悅於此也。

君子之學,非異端小人之學也。君子學以成人,異端學以全身,小人學以孳利。君子之學正,異端之學偏,小人之學邪。君子本誠以修仁義,則無非正也;異端本心以求神化,則有所偏也;小人本物而逐利慾,則入於邪也。君子之為學,時習之也,習以生悅,悅以樂學,有篤實而生輝者,有深造而自得者。始也非不苦也,而終也得乎至樂;始也非不勤也,而終也多有妙悟。異於刻意之苦行,又非苟簡之捷取可比也。

夫以刻意苦行,則不誠矣,乃以長偽,學而至苦,則起厭學之患,而孰欲為此學也?以苟簡捷取,則不實矣,乃以成惰,學而甚捷,則懷速成之意,而孰能為此學也?苟刻意苦行而有得也,則以冥悟自秘;苟苟簡捷取而有得也,則以高明傲人。而君子豈為此哉?君子學以為己,學不忘習,習以至悅,乃悅樂之學,易簡易從,可大可久,人皆可學之,皆能學之,而知聖人之言悅也,其意深矣。

(二)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論語·學而】)

當知所患在己,而不在人也。

夫人多患人之不知己,患非所患,人不知己,在人不在己;己不知人,在己不在人。人不知己,非我所能定也;我不知人,則我之不智也。君子求之於己,而小人恆求於人。

且以孔子之聖也,而沮、溺嘲之,叔孫武叔毀之,雖弟子子路亦疑之,唯顏回、子貢諸人知其聖。聖人不能令天下人知,不足以損聖也,而流俗常患人之不己知,豈不愚哉!

流俗者耽名利,計毀譽於心也,修才藝以求美譽,立功德以希大名也,而知之者鮮。始則顧影而自傷,終則怨天而怍人。作為愁詞,則成頹廢;發為怨氣,則生暴戾。此則自暴自棄,而無益於世者。

自暴者,不自愛也;自棄者,不自信也。人既卑我,而我復卑己,斯不自愛;人既輕我,而我復輕己,斯不自信。皆由鶩於外名,而求人之知以為藉也,然則我為人生者,而非為己生者,我為人生,則我者何在?嗚呼!其失己也久矣!以人不己知為患,而以自患,故曰豈不愚哉!以此待己,只以傷己;以此待人,且以傷人。

其亦自思也:吾知己乎?己且不自知,則何求他人知己也?語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且不明,又何怨乎他人不明?己不知人,且為己之不智,又何暇患他人之不知?

以人不己知為患,則己愈愚;以己不知人為患,則己愈智。患人不己知,徒以自患也;患己不知,而學以長智也。豈只君子小人之別,亦奚非智愚之別乎?

且知天者希,而天自顯其大也;知聖者希,而聖自保其貞也。人皆知天,則天為小矣;人皆知聖,則聖為庸矣。故何患他人之不己知哉!

二零一六年十月十五日

(三)

予一以貫之(【論語·里仁】)

一心以貫之也。

夫人患思多而難歸約,學雜而易支離,而聖賢一之也。一者,誠也,惟誠而能極深,惟誠而能研幾,惟誠而能一貫,若夫無誠,東取西剿,所學雖多,徒以文其陋耳。朝適於此,暮適於彼,朝入於儒,暮佞於佛,昔之所恥,今之所榮,而不能免於小人,惟其不能一也!

昔夫子亦曰:『君子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君子有所不信,有所不由,君子之通也,而皆以義持之,義者,吾心之良也。彼佛老亦無適無莫,有似君子之通,而無義以約之,則同乎小人之無忌憚,雖曰『多言數窮,不如守中』,『不立文字,見性成佛』,然以苟簡自逸,至於為學,則岐道德仁義為四,分心性為二,而非一貫也!

何以一之?夫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與人一也;子思曰:『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人與物一也;孟子曰:『知性則知天。』又曰:『萬物皆備於我。』性與天一也,物與我一也,而世俗不知之,岐之為二,惟其心不能一也。心不能一,則有對待,有對待,則梏於小己,梏於小己,則不能通乎大道,一者,所以通也。夫子曰:『舉一反三。』子貢曰:『回也能聞一以知十。』貞夫一也。

而一貫與貫一有辨焉,一貫者,以一至萬,而萬涵於一,多而不亂也;貫一者以萬至一,而萬損於一,單而易斷矣。一貫者,聖人所以立公義也;貫一者,異端所以苟私慾也。楊子一之於我,墨氏一之以兼,老氏一之於無,釋氏一之於空,雖所一不同,而皆歸於私。夫楊墨佛老豈不欲崇道而一貫哉?而所為非一貫,乃貫一者,亦惟其不誠耳!

陸王之徒亦欲一貫也,象山曰:『立乎其大。』陽明曰:『致良知。』大以一之也,良知以貫之也。立乎其大,而不知積小以成大;致良知,而不知良能以致知。夫子前問:『汝以吾為博學而識之者與?』則夫子亦嘗博學矣。夫子曰:『博文約禮。』子思曰:『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舍博無以一貫,無詳何以說約?而以易簡為教,實苟簡以自逸耳,至其流極,乃近於異端之空疏,欲求一貫,而不誠以篤實也。

聖人之學一貫也,異端之學貫一也,世俗之學無一也。惟大而能一貫,大以包小也;異端不大而欲貫一,則終於小耳;世俗務大而不知一貫,而終流於支離。大者,惟一誠耳,至誠可以通天;異端無誠,而欲妄同於天;世俗無誠,而欲妄測天命。誠者,實也,吾誠仁,而吾實仁;吾誠義,而吾實義;吾誠忠,而吾實忠;吾誠孝,而吾實孝。異端不誠而無實,虛以脫之,仁義忠孝,則棄而不恤也;世俗不誠而無實,文以飾之,仁義忠孝,皆假以為名也。或曰:『實何以通?惟虛而能通也。』彼以實為木石之滯塞乎?實以載虛,虛以盡實,虛實一也,非異端之崇虛而蔑實,世俗之務實而無虛也。

嗚呼!大哉一也,以言乎大,則曲成萬物而不遺;以言乎一,則通曉古今而不礙。誠哉一也,以言乎誠,則參贊天地而非妄;以言乎一,則守之終身而不渝,彼異端世俗惡能知之!曾子曰夫子之一為忠恕,忠以盡己,恕以容人,人己一也;而吾儒之一,則仁義,仁以愛人,義以制我,人我一也。夫子之道所以垂諸萬世,儒家之學所以達乎四海也。

二零一七年元月二十九日

(四)

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尚書·大禹謨】)

道心人心之辨於微危也。

夫道心者,天理之公也;人心者,人慾之萌也。道心上率乎性,而人心下流於欲。其幾也微,孟子曰:『人之異於動物者幾希,君子存之,庶人去之。』其謂道心乎?斯人禽之大防,裂之則淪為禽獸矣,故曰微也。孟子曰存心知性,存此心也;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操此心也。嗚呼!堯舜之諄諄以相授,孔孟之怵惕而為言者,誠以道心所以立人極,保人禽之防也!

人心非邪也,顧以人心多動,而道心靜而無為,無為則公而明,多動則不免私而暗也。以情而言,則喜、怒、哀、樂,人心也;惻隱、羞惡、恭敬、是非,道心也。雖聖人不能無喜、怒、哀、樂,雖愚夫亦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道心人心交相用,非判然兩別也。聖人之喜、怒、哀、樂發之中節則為惻隱、羞惡、恭敬、是非,愚夫去惻隱、羞惡、恭敬、是非,而妄動喜、怒、哀、樂。喜有仁,而仁過則私;怒有義,而義過則暴;哀有禮,而哀過則傷;樂有智,而樂過則淫,此人心之危也,胡可不慎哉!

君子極而至聖人,小人極而為禽獸,君子盡道心而持人心也,小人去道心而任人心也。道心雖微,盡之則若赫日之當天,而無不明也;人心雖危,而持之如大地之承天,而無不正也。道心明,而人心無不正,上可率下,性可統情也,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以道心正人心也。

異端亦言心,告子曰不動心,佛曰:『三界唯心』,『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不動心,絕乎物而不動耳,夫物安可絕哉?物不可絕,以物有我;亦不容絕,以我有物。我有物,而絕物,是內戕於己;物有我而絕物,是外賊乎物,豈不愚哉!不動心,則惻隱之心亦不動也,斯張浚損兵三十萬,而漠然不動者,實喪其心也,而惡足以為傲哉!若不動心,則木石無心,而謂其貴於人乎!故孟子斥其非,而曰集義。集義者,盡道心也,人心不能無動,道心操之,而人心之動無不合理,斯聖學之精髓,而告子惡能知哉!告子知人心,而未知道心也。

若夫佛氏所謂心,人心也,『眾生皆有佛性』,眾生皆有喜、怒、哀、樂之情,食色之欲也,而惡足為貴哉!不知盡道心以別禽獸,而割肉以飼虎,徇禽獸之欲;出資以放生,違自然之理。至於忠孝五常,道心也,則棄而不恤。夫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天命也,人性也,無可逃於天地之間,而佛氏欲逃之!割肉飼虎,出資放生,聖人所不及,而甘為之!彼固有於愛物,而無與於親親仁民也,佛氏所以遠人而為道也。佛氏知人心,而不達道心也。

而陸王之發明本心,『心即理』,『心外無物』之說,未嚴辨道心人心之別,吾恐其混人心為道心,始於義而終於利也。心即理,則人心亦理也,可徇人心而苟私慾乎?心外無物,則人心之外亦無物也,則迷乎人慾而蔑天理矣。王氏之學三傳至李贄,而謂人慾即天理,曰:『成佛徵聖,惟在明心,本心若明,每一日受千金不為貪,一夜御十女不為淫也。』嗚呼!認人心為天理,實毀人紀,滅天理,船山斥其『導天下於邪淫,以釀中夏衣冠之禍』,豈有過哉!

(五)

德不孤,必有鄰

德必不孤,同聲相應,而孤者非德也。

夫君子修德以立世,而自覺其孤,則彷徨之念起,而正大之情移矣,或憤俗而避世,以舉世皆無可為善,如張華之委順於賈后,焦先之隱匿於山林也。而忍視五胡紛紛之亂,曹馬之相繼之篡乎?彼固欲為君子,而離君子之道也。

德必不孤也,德合於天,而照於人也,天有生德,則不容有惡而無善;人以類聚,則不能有小人而無君子。星星之火,尚可燎原;悠悠之露,亦可穿石。苟心之主一,志之所堅,而奚患德之孤哉!

昔者周之衰也,禮崩樂壞,諸侯放恣,天下無道久矣,沮溺鄙之而避世,接輿憤之而佯狂。孔子猶欲行道於天下,匍匐東西而說之,沮溺乃嘲其徒勞,接輿誚其德衰,夫三子又惡知聖人之心哉!孔子曰:『鳥獸不可與同群,某不與易也。』則已斥其為鳥獸之道矣。周之不可復興,命也;知不可而為之,性也,而亦命也。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豈為不知命而徒勞者乎!莊生以無可奈何,則安之若命,而聖人豈能安哉!天不與聖人同憂,而聖人憂天下之所憂。孔子周遊列國,道皆不行,而孔子之德何嘗孤哉!教授三千弟子,知之者有顏回,尊之者有子貢,繼之者有曾子也。至於漢氏,董子勸孝武折衷孔子之學,身雖抑於一時,而道伸於萬世!至若沮溺之隱,接輿之狂,莊生之獨,欲期之旦暮,而固難求於旦暮也,名隱而道孤,誰復知乎!

且生縱不遇可喻同道之人,而朝讀聖賢之書,自可神交於千載;暮立仁義之言,亦可傳道於百代。孔孟程朱之心與我同在,後世君子必達余懷,又何慮道之孤而甘自頹放乎!阮、嵇之狂狷也,乃非堯舜、薄周孔,越名教,任自然,不足以勝篡盜之奸雄,而適壞華夏之風俗。阮之荏苒於司馬,而嵇之受戮於東市也。船山曰哲人之愚,彼慮德之孤而自愚也,而彼之德實孤矣,身死之後,誰復傳乎!

或引孔子言曰:『賢者辟世,智者闢地,其次辟言。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而隱避世隱居,不與人接。斯曲聖人之言,以自文其懦耳,而聖人豈為此哉?辟世者,不滯於昏亂之世也;闢地者,不游於污穢之地也;辟言,不爭於嘵呶之言也。危邦不入,乃當時為諸侯列國,可游他國也;亂邦不居,君子明哲以保身,保身以傳道也。當秦漢以後郡縣之天下,而惡可游於各國乎!聖人之言,因時權宜,亦不可據為典要,聖人亦欲乘桴浮於海,而卒不浮,不忍棄中國以就夷狄也。

君子因此而隱者,則去佛老之道無幾矣。老欲全生,佛欲無生,全生以遠害,無生以離死也。全生者貪生,無生者懼死。貪生以無為宗,而游之於逍遙;懼死以空為道,而急求於涅槃。其所流極,欲妄同於天,而卒近於禽,遠人而為道也。莊之獨與天地相往來,釋之以心法起滅天地,皆慮道之孤而欲避世出世也。而人不可獨往來於天地,立天地者人;抑豈可起滅天地,合天地者心。世不可避也,人不能逃於世外;又何可出哉,人實在世中。德不孤,而欲冥想於世外求之,亦自孤其德矣,孤者非德也,不能與愚夫愚婦同德,特立異以反俗,彼固異端,非聖人之正道也。老以俗人察察,而獨異於人;佛以眾生愚痴,而卑視於群,皆反俗自孤其德也。

信德之不孤,則不立異以反俗;苟德化之深,亦何不可為善?君子坦然自信,何憂何慮?生死不足憂也,失守為大;衣食更何慮哉,道義為尊。養其正,成其大,雖萬里猶鄰,百姓同德,豈若異端僻士之自慮其孤哉!

(六)

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聖人自信斯文之不喪也。

聖人之圍於匡人,聖人之不幸也。疑為陽虎而圍之,非我有罪於匡人也,而我何懼乎!天既授斯文於我,則斯文由我而傳,喪斯文則必絕我之命,天必不喪斯文以絕我之命,而匡人奈之何哉!嗚呼!聖人之坦然,聖人之自信,聖人之大仁無讓,大勇無懼,非夫大聖大賢之人,孰能達此微言乎!

不曰道而曰文者,道由文顯。道者,虛也;文者,實也,實以載虛。虛實一也,文道一也,文有人文,天文,聖人因天文而創人文,承天道以立人道。周之衰也,禮崩樂壞,諸侯放恣,文之衰也,非道之衰也,道日生於天地,有隱有顯,有微有明,因文而顯明道於天下也,文衰則道微,聖人哀之也,而欲承之,聖人之志也!

周公非孔子所慕之人乎?子嘗嘆曰:『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也。』孔子之慕周公,欲成周公之業也。不曰周公而曰文王者,孔子與文王同憂也,文王拘於羑里,孔子困於匡人,皆聖人之不幸也。而文王未得罪於紂,孔子未得罪於匡,而皆受此劫。紂之拘文王,忌其德於西岐;匡之圍孔子,因其貌似陽虎。有德而獲罪,同貌而受困,此豈天道之公哉!而文王演周易於羑里,殷憂啟聖,獲釋歸岐,天終不絕聖人之命以為暴君之倀也!我既承斯文,與文王同德,則天亦不絕我之命以代奸人之禍也!孔子其有取於文王,而生同感歟?故弦歌不輟,從容自若,而匡人自退。嗚呼!聖人之坦然無懼,困而生仁,信此諸心,而人不復疑之也。自信者,人恆信之,豈有虛哉!

斯文在我,聖人之自任也重矣,大仁而無讓也。夫文之傳也,皆由古之聖王,黃帝傳顓頊,顓頊傳帝嚳,帝嚳傳堯,堯傳舜,舜傳禹,禹傳湯,湯傳文武,文武傳周公,皆聖王也。幽厲以降,而聖王不復生於世;東遷以後,而王道將斬於時。文武之王降為桓文之霸,桓文之霸降為晉楚之橫,天子不能興王道,諸侯不能為伯者,斯人道之大憂也。文之興也由周,其集也於魯,而魯不能振之,循周之衰。文武之道將墜於地,殷周之文欲替於時,孔子憂道之不明,文之不傳,而不嫌以布衣削【春秋】,不讓以孤心繼斯文,此春秋之大變,而聖人之大權也,故後人不以為僭,道在聖人,雖無位而猶可托也。

天不喪斯文,聖人之知天也深矣,大勇而無懼也。五十而知天命,知我之繼斯文也。夫天蒼蒼而無體,茫茫而無際,以何為天哉!環宇之中皆天也,地承天而成,人繼天而立,文因天而化,斯文既由天而化,則天豈喪斯文哉!盡人道,則知天,人與天一也,天授文於人,文以即天,天亦道也。信文之不喪,知天之為公,知天之為公,信道之久大。聖人與天同德,聖人受斯文以承天命,而欲明大道也。天地有厚生生之德,聖人有濟元元之心,天地以其大覆載萬物,聖人以其仁擔負古今,而何懼斯文之喪哉!有懼,則未深於斯文,未勇於斯道也。

匡人其如予何,聖人之正也,聖人之誠也。聖人有德而知天,匡人豈能違天而害我?聖人懷道而繼文,天亦不容我絕命於匡,聖人以此退匡人。若王莽之曰『漢兵其如予何』,假聖言以自欺也。以周公自命,而固不信己為周公也;以孔子為言,而亦懼己不為孔子也。其愚也,乃告天曰:『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滅眾賊?即令臣莽非是,願下雷霆誅臣莽!』哭而氣盡,復自陳其功,則憂懼而恐不勝也,則言其無如予何者,偽也,偽而效聖人,憂而威漢兵,懼而求天命,而聖人不與其名,天終絕其命,漢兵卒懸其首,無正無誠,天不容其偽也。嗚呼!無聖人之心,聖人之誠,而何敢發斯言哉!

天授斯文於聖人,聖人傳斯文於萬世。斯文未喪,聖人至孔子而止;三代以後,聖人至今無生,亦可哀已,此後儒之多懷孔子也。漢儒繼孔子之文矣,而不足以明道;宋儒繼孔子之道矣,而不足以昭文。道不明,而王霸雜於漢唐;文不昭,而夷狄噬於宋明。道不明,實文有不盡也;文不昭,亦道有不全也。至於今者,道微而文亦衰,孰能繼往聖,一文道,而開太平乎?俟之來茲。

(七)

我亦欲正人心

邪慝之作始於人心之亂也。

王室衰而後諸侯恣,聖學晦而後處士議,天下之勢不朝於秦,則朝於楚,天下之學不歸於楊,則歸於墨,天下日亂。天下之亂由於邪說之作,邪說之作由於人心之放。管子不知禮,足食之說興,而廉恥之俗墮,文武之王降為桓文之霸;商鞅不知仁,郡縣之法行,而封建之制陵,桓文之霸降為七國之雄。世愈降,道愈微,楊墨復以為我兼愛之說惑天下,無父無君,三綱壞,五典斁,幾於禽獸,孟子懼之,而倡仁義以斥功利,崇周孔以距楊墨。

夫楊墨未嘗不欲利天下也,豈必無君無父哉?楊子欲人各自利以成天下之治,墨子欲人兼相愛以止天下之爭,而天下愈亂,至於無君無父者,何也?執一以害道也。惟賢者可自利,而欲各自利,適成自私;惟仁者可相愛,而欲兼相愛,適為相混。其所流極,處士以此亢君,君無殊於庶民;俠者以此逆父,父乃同於路人。而人道夷於禽獸,非為利己以逃世,則以愛人而棄親。放辟邪侈,無不為已。

嗚呼!言之不正,而徒以益亂也。楊氏知己不知人,而妄以己度天下;墨氏知人不知己,而強以人同天下。楊氏知利不知義,則胥成孤僻;墨氏知愛不知仁,而流於姑息。利物先足義,人與己一,而利能公於人;愛人先立仁,親為人始,而愛不濫於眾。斯聖人修己安人之道,而楊墨惡足以知之!

異端興而人心益亂,非謀功利,以苟且於功名之術;則盪天理,而曲全於虛無之道。『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三聖已往,聖教日替,則我有所不讓,而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承三聖之道,此孟子之偉抱也!

孟子以心言仁義,曰:『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固有之也。』以辟告子義外之說,世以義為外,而不內求,則心放而不知收,以仁義禮智皆為我心之內,而何外求,以求自利兼愛哉?內求於己,則利無不正,而愛無不誠,若徒外求,必陷於邪偽也。以心言仁義,而利有貞,愛有根也。自利無貞,而利必及於害也;兼愛無根,而愛必反為忍也。以己度人,安能不害;強人同己,又惡能不忍?求之於內,自正本心,正己以正物,此孟子之深意也。

我亦欲正人心,以何正之?以聖人之道正之也。聖人之道大中至正,尊聖人之道,立聖人之教,以挽人心於逆流,養童蒙於始學。教隆於三王,道著於孔子,則法三王之教,尊孔子之道以正人心於邪僻也。然三王之教衰,孔子之道晦,由於楊墨之說行也,則辟楊墨以尊孔子之道,『楊墨之說不息,孔子之道不着』,異端不辟,聖道不尊也。

故君子必辟異端,孟子辟楊墨,而使孔子之道復尊;程朱闢佛老,而使孔孟之學復明。近世胡魯猖狂於天下,馬列凌駕於儒上,佛耶復鼓其邪說,孰能辟之以弘聖道乎?

(八)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

聖人志學之早,持之終身而不易也。

學者,學吾所不知不能也。知周萬物而道濟天下,學無止境,則學無所息,聖人法天之健,而不息也,若有所息,則不能終矣。(天以生生不息為道,君子以自強不息為德,天有所息,則乾坤其毀乎!君子有所息,則君子其殆乎!)

善始善終者,其惟志乎!志立而心定,心定而學恆,學恆而器成。植樹必固其根,為學必立其志,志者,一心之主也。世有凌雲之才而碌碌以終者,惟無志也;有搏虎之勇而荏苒以亂者,亦惟志不立也。子曰:『苟志於仁,則無惡也。』又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志之於人,大矣哉!學以之成,道以之立,身以之貞,故聖人教人,而責志為先焉。

夫人有怠惰之心,志以勉之而勤;有紛亂之思,志以正之而定。志以主心,而心無不正;志以統才,而才無不善;志以帥氣,而氣無不剛。惟立志而可集義,集義而心不亂,才不偏,氣不餒,孟子所以能養浩然之氣,而折告子不動心之妄,豈徒知言而已乎!亦其志之貞大,俾心之主一也。

所志何學?為己之學也。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己之學,返諸己,正己以正人,有恆也;為人之學,鶩於外,自伐以矜人,無恆也。有恆者可久可大,無恆者半成半達。非為己之學,而孰能持之終身不易乎!

聖人之學,無非為己之學也,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不立不達,未有能立人達人者也;【大學】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修己為先也。孟子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反己而誠也。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己,求諸己,其道恆簡;求諸人,其道恆煩。簡則易行,煩則愈亂,則為己之學,實學問之本也。

(九)

朝聞道,夕死可矣

道在,死而不亡也。

道生生不息也,如水之滔滔不絕。水有往來,人有生死,水之往,非無水也;人之死,非無人也。水之來,珍其來;水之往,慎其往。珍其來,而不缺於水;慎其往,而不害於人。聖人珍生而安死,既已生矣,則厚生以盡道;既已死矣,則善終而安土。生死者,自然之變,古今之常,未有不生不死者也,而佛氏喋喋言生死者不休,以為無常,豈不謬哉!

彼之繁言生死,誠有懼也,彼於生死視之甚重,故懼死。懼死者為利動也,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喻於利則執於得失,執於得失則重於生死,生,得之大者也;死,失之大者也。於生詫然而驚,於死則怵然而懼,流俗患死,而彼且患生,有生則有死,而曰:『生者死之始也。』以生為累,而欲脫之,則欲絕生,不生不滅,生且為累,而死豈有不懼哉!而有不懼者,非不懼也,空諸所有,以有為妄;萬象皆空,以生為幻,如告子之不動心,麻木其心,而心不動矣,彼則枯槁其身,而死不懼矣。而其實,則甚動也,甚懼也。告子之不動心,拔苗助長也;釋氏之不懼死,空心滯寂也,動之甚而拔之不動,懼之甚而空之不懼,此異端自欺欺人之術,而君子所鄙也。

若君子喻於義,義以志道,則於得失輕,於生死安。知義之有恆,而得失為運命;知道之有常,而生死為自然。既恆,則失者失其所得,而失不足以為憂;既常,則死者死其所生,而死不足以為懼。此君子所以珍生而安死也,生則樂之,死則哀之,知生為來也,而厚其生;知死為往也,而善其死。且生死者晝夜也,天之夜,以息其晝;人之死,以息其生。何至如佛氏反人之性,患生而懼死哉!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命者天也,天衷於人,而為義,喻於義則知命矣;人順於天,而為道,聞於道則安命矣。釋氏不知命而患生懼死,由不知義,不聞道也。

義者,變也,由變而知義,而釋氏以成毀之變為幻妄,則何由察於變乎!道者,常也,由常而知道,而釋氏以生死之常為無常,則何由通於常乎!不知義,以寂為義,而流於自私;不聞道,以空為道,而流於絕倫。楊墨之無君無父也,而害不及於政教,至於佛氏兼之,而政教亂矣,政教亂於上,而禽獸興於下,豈不哀哉!

不知命,而喋喋言生死也!喋喋言生死,患生懼死之念難消也。患生懼死之念重,而欲超生脫死,不生不滅以成佛也。若吾聖人,五十而知天命,知生死為常,本為天命,生不可憂而死不足懼,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非求超脫也,志於道,聞於道,而自超脫,何以生死為重哉!

嗚呼!流俗者蘄生而懼死,異端者患生而懼死,若知此言,能無自愧乎!

二零一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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