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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卷之一 序

水浒传70回本作者:施耐庵发布:福哥

2020-5-25 18:50

圣叹外书

原夫书契之作,昔者圣人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其端肇于结绳,而其盛肴而为『六经』。其秉简载笔者,则皆在圣人之位,而又有其德者也。在圣人之位,则有其权,有圣人之德,则知其故。有其权而知其故,则得作而作,亦不得不作而作也。是故,『易』者导之使为善也,『礼』者坊之不为恶也,『书』者纵以尽天运之变,『诗』者衡以会人情之通也。故『易』之为书行也,『礼』之为书止也,『书』之为书可畏,『诗』之为书可乐也。故曰:『易』圆而『礼』方,『书』久而『诗』大。又曰:『易』不赏而民劝,『礼』不怒而民避,『书』为庙外之几筵,『诗』为未朝之明堂也。若有『易』而可以无『书』也者,则不复为『书』也。有『易』有『书』而可以无『诗』也者,则不复为『诗』也。有『易』有『书』有『诗』,而可以无『礼』也者,则不复为『礼』也。有圣人之德,则知其故,知其故,则知『易』与『书』与『诗』与『礼』,各有其一故,而不可以或废也。有圣人之德,而又在圣人之位,则有其权。有其权,而后作『易』,之后,又欲作『书』,又欲作『诗』,又欲作『礼』,咸得奋笔而遂为之,而人不得而议其罪也。

无圣人之位,则无其权。无其权而不免有作,此仲尼是也。仲尼无圣人之位,而有圣人之德,有圣人之德,则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于作,此『春秋』是也。顾仲尼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斯其故何哉。『知我惟「春秋」』者,『春秋』一书,以天自处学『易』,以事繁日学『书』,罗列与国学『诗』,扬善禁恶学『礼』。皆所谓有其德而知其故,知其故而不能已于作,不能已于作,而遂兼『四经』之长,以合为一书,则是未尝作也。夫未尝作者,仲尼之志也。『罪我惟「奉秋」』者,古者非天子不考文,自仲尼以庶人作『春秋』,而后世巧言之徒,无不纷纷以作。纷纷以作既久,庞言无所不有,君读之而旁皇于上,民读之而惑乱于下,势必至于拉杂燔烧,祸连『六经』。夫仲尼非不知者,而终不已于作,是则仲尼所为引罪自悲者也。或问曰:『然则仲尼真有罪乎』答曰:『仲尼无罪也』仲尼心知其故,而又自以庶人,不敢辄有所作,于是因史成经,不别立文,而但于首大书『春王正月』,若曰:

『其旧则诸侯之书也,其新则天子之书也。取诸侯之书,手治而成天子之书者,仲尼不予诸侯以作书之权也,仲尼不肯以作书之权予诸侯,其又乌肯以作书之权予庶人哉。是故作书,圣人之事也。非圣人而作书,其人可诛,其书可烧也。作书,圣人而天子之事也。非天子而作书,其人可诛,其书可烧也。何也。非圣人而作书,其书破道。非天子而作书,其书破治。破道与治,是横议也。横议则乌得不烧。横议之人,则乌得不诛。』

故秦人烧书之举,非直始皇之志,亦仲尼之志。乃仲尼不烧,而始皇烧者,仲尼不但无作书之权,是亦无烧书之权者也。若始皇烧书而并烧圣经,则是虽有其权,而实无其德。实无其德,则不知其故。不知其故,斯尽烧矣。故并烧圣经者,始皇之罪也。烧书始皇之功也。无何汉兴,又大求遗书,当时在廷诸臣,以献书进者多有。于是四方功名之士,无人不言有书,一时得书之多,反更多于未烧之日。今夫自古至今,人则知烧书之为祸至烈,又岂知求书之为祸之尤烈哉。烧书而天下无书。天下无书,圣人之书所以存也。求书而天下有书。天下有书,圣人之书所以亡也。烧书,是禁天下之人作书也。求书,是纵天下之人作书也。至于纵天下之人作书矣,其又何所不至之与有。明圣人之教者,其书有之。叛圣人之教者,其书亦有之。申天子之令者,其书有之。犯天子之令者,其书亦有之。夫诚以三代之治治之,则彼明圣人之教,与申天子之令者,犹在所不许。何则。恶其破道与治,黔首不得安也。如之何而至于叛圣人之教,犯天子之令,而亦公然自为其书也。

原其由来,实惟上有好者,下必尤甚。父子兄弟,聚族撰著,经营既久,才思溢矣。夫应诏固须美言,自娱何所不可。刻画魑魅,诋讪圣贤,笔墨既酣,胡可忍也。是故乱民必诛,而『游侠』立传。市侩辱人,而『货殖』名篇。意在穷奇极变,皇惜刳心呕血。

所谓上薄苍天,下彻黄泉,不尽不快,不快不止也。如是者,当其初时,犹尚私之于下,彼此传观而已。惟畏其上之禁之者也。殆其既久,而上亦稍稍见之。稍稍见之,而不免喜之,不惟不之禁也。夫叛教犯令之书,至于上不复禁而反喜之,而天下之人,岂其复有忌惮乎哉。其作者,惊相告也。其读者,惊相告也。惊告之后,转相祖述,而无有一人不作,无有一人不读也。于是而圣人之遗经,一二篇而已。诸家之书,坏牛折轴不能载,连阁复室不能庋也。天子之教诏,土苴之而已。诸家之书,非缥缃不为其题,非金玉不为其签也。

积渐至于今日,祸且不可复言。民不知偷,读诸家之书,则无不偷也。民不知淫,读诸家之书,则无不淫也。民不知诈,读诸家之书,则无不诈也。民不知乱,读诸家之书,则无不乱也。夫吾向所谓非圣人而作书,其书破道,非天子而作书,其书破治者,不过忧其附会经义,示民以杂,测量治术,示民以明。示民以杂,民则难信。示民以明,民则难治。故遂断之破道与治是为横议,其人可诛,其书可烧耳。非真有所大诡于圣经,极害于王治也,而然且如此。

若夫今日之书,则岂复苍帝造字之时之所得料,亦岂复始皇燔烧之时之所得料哉。是真一诛不足以蔽其辜,一烧不足以灭其迹者。而祸首罪魁,则汉人诏求遗书,实开之衅。

故曰:烧书之祸烈,求书之祸尤烈也。烧书之祸,祸在并烧圣经,圣经烧而民不兴于善,是始皇之罪,万世不得而原之也。求书之祸,祸在并行私书,私书行而民之于恶,乃至无所不有,此汉人之罪,亦万世不得而原之也。然烧圣经,而圣经终大显于后世,是则始皇之罪,犹可逭也。若行私书,而私书遂至灾害蔓延,不可复救,则是汉人之罪,终不活也。呜呼。君子之至于斯也,听之则不可,禁之则不能。其又将以何法治之与哉。

曰:吾闻之,圣人之作书也以德,古人之作书也以才。知圣人之作书以德,则知『六经』皆圣人之糟粕,读者贵乎神而明之,而不得栉比字句,以为从事于经学也。知古人之作书以才,则知诸家皆鼓舞其菁华,览者急须搴裳去之,而不得捃舍齿牙,以为谭言之微中也。于圣人之书而能神而明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后,始不敢于『易』之下作『易传』,『书』之下作『书传』,『诗』之下作『诗传』,『礼』之下作『礼传』,『春秋』之下作『春秋传』也。何也。诚愧其德之不合,而惧章句之未安,皆当大拂于圣人之心也。于诸家之书。而诚能搴裳去之者,吾知其而今而后始不肯于『庄』之后作『广庄』,『骚』之后作『续骚』,『史』之后作『后史』,『诗』之后作『拟诗』,稗官之后作新稗官也。何也。诚耻其才之不逮,而徒唾沫之相袭,是真不免于古人之奴也。夫扬汤而不得冷,则不如且莫进薪。避影而影愈多,则不如教之勿趋也。恶人作书,而示之以圣人之德,与夫古人之才者,盖为游于圣门者难为言,观于才子之林者难为文,是亦止薪勿趋之道也。然圣人之德,实非夫人之能事,非夫人之能事,则非予小子今日之所敢及也。彼古人之才,或犹夫人之能事,犹夫人之能事,则庶几予小子不揣之所得及也。

夫古人之才也者,世不相延,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才之为言材也。凌云蔽日之姿,其初本于破荄分荚。于破荄分荚之时,具有凌云蔽日之势。

于凌云蔽日之时,不出破荄分荚之势,此所谓材之说也。又才之为言裁也。有全锦在手,无全锦在目。无全衣在目,有全衣在心。见其领,知其袖。见其襟,知其帔也。夫领则非袖,而襟则非帔,然左右相就,前后相合,离然各异,而宛然共成者,此所谓裁之说也。今天下之人,徒知有才者始能构思,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构思以后。徒如有才者始能立局,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立局以后。徒知有才者始能琢句,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琢句以后。徙知有才者始能安字,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安字以后。此苟且与慎重之辩也。言有才始能构思、立局、琢句而安字者,此其人,外未尝矜式于珠玉,内未尝经营于惨淡。隤然放笔,自以为是,而不知彼之所为才,实非古人之所为才,正是无法于手而又无耻于心之事也。言其才绕乎构思以前,构思以后,乃至绕乎布局、琢句、安字以前以后者,此其人,笔有左右,墨有正反。用左笔不安换右笔,用右笔不安换左笔。用正墨不现换反墨,用反墨不现换正墨。心之所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

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则是其纸上无字无句无局无思者也。而独能令千万世下人之读吾文者,其心头眼底,乃窅窅有思,乃摇摇有局,乃铿铿有句,而烨烨有字。则是其提笔临纸之时,才以绕其前,才以绕其后,而非徒然卒然之事也。故依世人之所谓才,则是文成于易者,才子也。依古人之所谓才,则必文成于难者,才子也。依文成于易之说,则是迅疾挥扫神气扬扬者。才子也。依文成于难之说,则必心绝气尽面犹死人者,才子也。故若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书,是皆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庄周、屈平、马迁、杜甫,其妙如彼,不复具论。若夫施耐庵之书,而亦必至于心尽气绝面犹死人,而后其才前后缭绕,始得成书。

夫而后知古人作书,真非苟且也者。而世之人犹尚不肯审己量力,废然歇笔,然则其人真不足诛,其书真不足烧也。夫身为庶人,无力以禁天下之人作书,而忽取牧猪奴手中之一编,条分而节解之,而反能令未作之书,不敢复作,已作之书,一旦尽废,是则圣叹廓清天下之功,为更奇于秦人之火,故于其首篇叙述古今经书兴废之大略如此。虽不敢自谓斯文之功臣,亦庶几封关之丸泥也。

观物者审名,论人者辨志。施耐庵传宋江,而题其书曰『水浒』恶之至,迸之至,不与同中国也。而后世不知何等好乱之徒,乃谬加以忠义之目,呜呼。忠义而在『水浒』乎哉。忠者,事上之盛节也。义者,使下之大经也。忠以事其上,义以使其下,斯宰相之材也。忠者,与人之大道也。义者,处己之善物也。忠以与乎人,义以处乎己,则圣贤之徒也。若夫耐庵所云『水浒』也者,王土之滨则有『水』,又在水外则曰『浒』,远之也。远之也者,天下之凶物,天下之所共击也。天下之恶物,天下之所共弃也。若使忠义而在『水浒』,忠义为天下之凶物恶物乎哉。且『水浒』有忠义,国家无忠义耶。

夫君则犹是君也,臣则犹是臣也,夫何至于国而无忠义。此虽恶其臣之辞而已,难乎为吾之君解也。父则犹是父也,子则犹是子也,夫何至于家而无忠义。此难为其子之辞而已,难乎为吾之父解也。故夫以忠义予『水浒』者,斯人必有怼其君父之心,不可以不察也。

且亦不思宋江等一百八人,则何为而至于『水浒』者乎。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壮,皆杀人夺货之行也。其后,皆敲朴劓刖之余也。其卒,皆揭竿斩木之贼也。有王者作,比而诛之,则千人亦快,万人亦快者也。如之何而终亦幸免于宋朝之斧锧。彼一百八人而为幸免于宋朝者,恶知不将有若干百千万人思得复试于后世者乎。耐庵有忧之,于是奋笔作传,题曰『水浒』。意若以为之一苜八人,即得逃于及身之诛僇,而必不得逃于身后之放逐者,君子之志也。而又妄以忠义予之,是则将为戒者而反将为劝耶。豺狼虎豹而有祥麟威凤之目。杀人夺货而有伯夷颜渊之誉。劓刖之余而有上流清节之荣。

揭竿斩木而有忠顺不失之称。既已名实抵啎,是非乖错,至于如此之极,然则几乎其不胥天下后世之人,而惟宋江等一百八人以为高山景行其心向往者哉。

是故由耐庵之『水浒』言之,则如史氏之有梼杌是也。备书其外之权诈,备书其内之凶恶,所以诛前人既死之心者,所以防后人未然之心也。由今日之忠义『水浒』言之,则直与宋江之赚入伙,吴用之说撞筹,无以异也。无恶不归朝廷,无美不归绿林。已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为盗者,读之而为盗也。呜呼。名者,物之表也。志者,人之表也。名之不辨,吾以疑其书也。志之不端,吾以疑其人也。削忠义而仍『水浒』者,所以存耐庵之书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虽在稗官,有当世之忧焉,后世之恭慎君子,苟能明吾之志,庶几不易吾言矣哉。

施耐庵『水浒』正传七十卷,又楔子一卷,原序一篇亦作一卷,共七十二卷。今与汝释弓,序曰:

吾年十岁,方入乡塾,随例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书,意惛如也。每与同垫儿窃作是语,不知习此将何为者,又窥见大人彻夜吟诵,其意乐甚,殊不知其何所得乐,又不知尽天下书,当有几许,其中皆何所言,不雷同耶。如是之事,总未能明于心。明年十一岁,身体时时有小病。病作,辄得告假出塾。吾既不好弄,大人又禁不许弄,仍以书为消息而已。吾最初得见者,是『妙法莲华经』,次之,则见屈子『离骚

』,次之,则见太史公『史记』,次之,则见俗本『水浒传』。是皆十一岁病中之创获也。『离骚』苦多生字,好之而不甚解,记其一句两句吟唱而已。『法华经』,『史记』解处为多,然而胆未坚刚,终亦不能尝读。其无晨无夜不在怀抱者,吾于『水浒传』

,可谓无间然矣。吾每见今世之父兄,类不许其子弟读一切书,亦未尝引之见于一切大人先生,此皆大错。夫儿子十岁,神智生矣,不纵其读一切书,且有他好,又不使之列于大人先生之间,是驱之与婢仆为伍也。汝昔五岁时,吾即容汝出坐一隅,今年始十岁,便以此书相授者,非过有所宠爱,或者教汝之道当如是也。吾犹自记十一岁读『水浒』后,便有于书无所不窥之势。吾实何曾得见一书,心知其然,则有之耳。然就今思之,诚不谬矣。

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学者诚能澄怀格物,发皇文章,岂不一代文物之林,然但能善读『水浒』而已,为其人绰绰有余也。『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夫以一手而画数面。则将有兄弟之形。一口而吹数声,斯不免再吷也。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写百千万人,固不以为难也。格物亦有法,汝应知之。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何谓忠,天下因缘生法。故忠不必学而至于忠,天下自然无法不忠,火亦忠,眼亦忠,故吾之见忠。

钟,忠耳,忠故闻,无不忠。吾既忠,则人亦忠,盗贼亦忠,犬鼠亦忠。盗贼犬鼠无不忠者,所谓恕也。夫然后物格,夫然后能尽人之性,而可以赞化育,参天地。今世之人吾知之,是先不知因缘生法。不知因缘生法,则不知忠。不知忠,乌知恕哉。是人生二子而不能自解也。谓其妻曰:眉犹眉也,目犹目也,鼻犹鼻,口犹口,而大儿非小儿,小儿非大儿者何故。而不自知实与其妻亲造作之也。夫不知子,问之妻,夫妻因缘,是生其子。天下之忠,无有过于夫妻之事者;天下之忠,无有过于其子之面者。审知其理,而睹天下人之面,察天下夫妻之事,彼万面不同,岂不甚宜哉。忠恕,量万物之斗斛也。因缘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施耐庵左手握如是斗斛,右手持如是刀尺,而仅乃叙一百八人之性情、气质、形状、声口者,是犹小试其端也。若其文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又何异哉。

吾既喜读『水浒』十二岁便得贯华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钞,谬自评释,历四五六七八月,而其事方竣,即今此本是已。如此者,非吾有读『水浒』之法,若『水浒』固自为读一切书之法矣。吾旧闻有人言,庄生之文放浪,『史记』之文雄奇,始亦以之为然,至是忽咥然其笑。古今之人,以瞽语瞽,真可谓一无所知,徒令小儿肠痛耳。夫庄生之文,何尝放浪。『史记』之文,何尝雄奇。彼殆不知庄生之所云,而徒见其忽言化鱼,忽言解牛,寻之不得其端,则以为放浪。徒见『史记』所记,皆刘项争斗之事,其他又不出于杀人报仇、捐金重义为多,则以为雄奇也。若诚以吾读『水浒』之法读之,正可谓庄生之文精严,『史记』之文亦精严,不宁惟是而已。盖天下之书,诚欲藏之名山,传之后人,即无有不精严者。何谓之精严。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都法是也。夫以庄生之文,杂之『史记』,不似『史记』,以『史记』之文,杂之庄生,不似庄生者。庄生意思,欲言圣人之道,『史记』率摅其怨愤而已。其志不同,不相为谋,有固然者,毋足怪也。若复置其中之所论,而直取其文心,则惟庄生能作『史记』,惟子长能作『庄子』,吾恶乎知之。吾读『水浒』而知之矣。夫文章小道,必有可观,吾党斐然,尚须裁夺。古来至圣大贤,无不以其笔墨为身光耀。只如『论语』一书,岂非仲尼之微言,洁净之篇节,然而善论道者论道,善论文者论文,吾尝观其制作,又何其甚妙也。『学而』一章,三唱『不亦』,『叹觚』之篇,有四「觚」字,余者一『不』,两『哉』而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其文交互而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其法传接而出。山水动静乐寿,譬禁树之对生。子路问闻斯行,如晨鼓之频发。其他不可悉数,约略皆佳构也。彼『庄子』『史记』,各以其书独步万年,万年之人,莫不叹其何处得来。若自吾观之,被亦岂能有其多才者乎。皆不过以此数章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者也。『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绿林,其事不出劫杀,失教丧心,诚不可训,然而吾独欲略其形迹,伸其神理者。盖此书七十回,数十万言,可谓多矣。而举其神理,正如『论语』之一节两节,浏然以清,湛然以明,轩然以轻,濯然以新。彼岂非『庄子』『史记』之流哉。不然,何以有此。如必欲苛其形迹,则夫十五国风,淫污居半,『春秋』所书,弑夺十九,不闻恶神奸而弃禹鼎,憎梼杌而诛倚相,此理至明,亦易晓矣。嗟乎。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耆,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于手也。夫固以为『冰浒』之文精严,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也。汝真能善得此法,而明年经业既毕,便以之遍读天下之书,其易果如破竹也者。夫而后叹施耐庵『水浒传』真为文章之总持,不然,而犹如尝儿之泛览者而已。是不惟负施耐庵,亦殊负吾,汝试思之,吾如之何其不郁郁乎哉。

皇帝崇祯十四年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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