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18:50
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晁盖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请相见。』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人多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著小生,且请坐了。』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吴用坐了第二位。公孙胜坐了第三位。刘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桨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有用他处。』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却是硬取?』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著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好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三阮那里肯受。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银两。一齐送出庄外来。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吴学究常来议事。
话休絮烦。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无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蔡夫人指著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杨志叉手向前,禀道:
『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梁中书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著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著『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著。三日内便要起身去。』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书道:『恁地时多著军校防护送去便了。』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著;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杨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拍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梁中书道:『礼物都己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繇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有见识!』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应了。当日杨志领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扮。杨志戴上凉笠儿,穿著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梁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杨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上躜行。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杨志赶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杨志便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要处!』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两个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杨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条,自去赶那担子。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两个虞候告诉道:『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
权且耐他。』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那十一个厢禁军两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著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那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又过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乘凉起身去。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却理会!』众军汉道:
『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拿了藤条要打。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一路上赶打著,不许投凉处歇。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听了,也不著意,心内自恼他。
话休絮烦。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著那十一个军汉。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著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
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杨志喝著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著那土冈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歇下担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下喘气。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
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杨志拿著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他二十棍!』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数内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著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殴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都向著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浅,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也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著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杨志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著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著一条朴刀。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都跳起来。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问道:『你颠倒问!
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那七人又问:『你端的是什么人?』杨志道:『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说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货,只顾过冈子来。」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有人上冈子来。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杨志道:『原来如此。
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杨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著,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
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些走。』众军汉都笑了。
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那汉子口里唱著,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那汉子应道:『是白酒。』众军道:『挑往那里去?』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五贯足钱。』
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众军道:『买碗酒吃。』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挑酒的汉子看著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提著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
说出这般话来!』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要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要紧?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著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瓢吃。』那汉道:『饶不得!做定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啰噪!』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数中一个看著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众军健听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众军陪著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那汉道:『不卖了!休缠!』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众军谢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谢。都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众军谢了。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杨志那里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两个虞候各吃一瓢。众军汉一发上。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著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著那七个人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著,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梁中书
这纸领状须缴不得。』——就扯破了。——『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著黄泥冈下便跳。正是:
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
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