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5 18:50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猴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
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迳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见说阎婆告宋江杀了他女儿,正是他的表子。随即取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坊厢里正邻右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简验了。身边放著行凶刀子一把。当时再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儿告道:
『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张文远又禀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
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
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价哭告道:
『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同,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士兵四十余人迳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同,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繇已。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同道:『虽然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同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同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汉是个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上!』朱同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同道:『雷都头,你监著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朱同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里,把门来拴了;走入佛堂内去,把供床拖在一边,揭起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子头只一拽,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窖里钻将出来,见了朱同,吃了一惊。朱同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为你闲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堂底下有个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盖著,上便压著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些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著,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迳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同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青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他有个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同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切勿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同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
宋江谢了朱同,再入地窖子去。朱同依旧把地板盖上,还将供床压了,开门,拿朴刀,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同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同,雷横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同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宋江那厮,自三年前已把这逆子告出了户,现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同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也未便该死罪。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我们须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同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同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繇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同,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四十个士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
朱,雷二位都头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同,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不在话下。
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同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同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窖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
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
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窖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同相觑,须吃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同,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载著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缎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宋江,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弟兄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迳出离了宋家村。
两个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谁的是?』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说他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现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迳往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不好:吃癞
碗,睡死人床!
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只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迳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是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引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迳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庄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庄客入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柴大官人引著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亭子上与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
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
『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今日鹊噪,不想却是贵兄降临。』满脸堆下笑来。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弟兄宋清也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贯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彀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劫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俱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著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务,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兄弟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著把盏,伏侍欢饮。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谢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提盏灯笼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
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来,俄延走著,却转到东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著脸,只顾踏将去,正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里炭火都锨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得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杀,问他敢比得我郓城宋押司,他可能!』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得,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得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不说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
『你要见他么?』那汉道:『不要见他说甚的!』柴进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进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信今日早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进指那汉,说出他姓名,何处人氏。有分教:
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著心惊胆裂。
正是:
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