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說(崇禎本-插圖)作者:蘭陵笑笑生發布:福哥
2018-5-26 11:17
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話說西門慶起蓋花園卷棚.約有半年光陰.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煥然一新.慶房的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去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果.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游賞.裡面花木庭台.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間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台.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光:春賞燕遊堂.桃李爭妍.夏賞臨溪館.荷蓮鬥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舒金.冬賞藏春閣.白梅橫玉.更有那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遊堂前.燈光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湖山側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蘼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游漁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
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着眾婦人.或攜手遊芳徑之中.或鬥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於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臥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望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
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
不一時.敬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後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
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着.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
那敬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裡來.我和你說話.』
金蓮方才撇了敬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到沒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尋處.
敬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見私情.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裡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內中有兩個.一名草里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受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裡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說話.二人連忙走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裡去來.』
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椿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
二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
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
二人道:『那裡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人罷.端的有什麼事.』
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兒便了.』
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
魯華那裡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里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
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
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脫的一般.』
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裡坐着.不消兩日.管情穩抇抇教你笑一聲.』
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夏老爹那裡答應.就夠了小人了.』
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
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隨.此系後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只有金蓮在卷棚內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後邊去.徑到花園裡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傢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裡做什麼來.』
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
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
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
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
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着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段子白綾高低鞋兒.頭上銀絲鬏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得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着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婦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裡.然後縴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什麼.』
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裡拿的東西兒你不吃.』
又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才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麵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調笑.曲盡『於飛』西門慶乘着歡喜.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
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
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麼.我見他且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着.可憐見兒的.你這等做作他.』
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着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
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哥看人家老婆的腳.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也幹這個營生.』
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奸詐.』
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裡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丟掉了.又說:『你本蝦鱔.腰裡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槍頭.死王八.』
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裡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聐聒著算賬.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裡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
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有狗黃.』
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
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
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子.那裡有這兩椿藥材.只與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里夢裡.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才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范.你不認范.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
竹山聽了.嚇了個立睜.說道:『我並沒有借他什麼銀子.』
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
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
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於官不貧.賴債不富.想着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田地來.』
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
竹山慌道:『我那裡借你銀子來.就借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
張勝道:『我張勝就是保人.』
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查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才狗男女.你是那裡搗子.走來嚇詐我.』
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
因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裡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麼說.』
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
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
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借他什麼錢來.』
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
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栽入洋溝里.將發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的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裡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打他.甚情可惡.』
竹山道:『小人通不認的此人.並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
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麼說.』
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就是保人.望爺察情.』
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寫道:立借票人蔣文蕙.系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不致少欠.恐後無憑.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
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着實打.』
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着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
那蔣竹山打的兩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忘八.你遞什麼銀子在我手裡.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
那四個人聽見屋裡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
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裡邊哀告婦人.直蹶兒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舍齋佛布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
婦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才完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徑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卷棚下.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這口氣.足夠了.』
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裡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
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着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歸到家中.婦人那裡容他住.說道:『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夠你還人.』
這蔣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趕着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睛.』
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着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着.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裡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
遂把這事情丟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
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耍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事.』
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後邊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裡.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
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裡吃酒來.』
玳安道:『剛才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着叫小的吃了兩鍾.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打發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一聲.』
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閒去.你對他說.什麼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
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裡還等著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裡伺候爹就是了.』
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
這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兒那裡.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此事.』
於是親自下廚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說道:『你二娘這裡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着人搬傢伙過去.』
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着先來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裡去.在家新卷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內坐着.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
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着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裡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裡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才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
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裡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去.』
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裡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到床上.用腳帶吊頸懸梁自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着.嚇慌了手腳.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
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一身大紅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甦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
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裡去.惹他心中不惱麼.恰似俺們把這椿事放在頭裡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
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着碗裡.看着鍋里.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什麼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
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騙了.』
正說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裡上吊哩.』
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
於是打着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着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沒有.』
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
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才吃些粥湯兒.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嚇人.我手裡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裡去.親看着他上個吊兒我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
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著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兒外悄悄聽着.
且說西門慶見他睡在床上.倒著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裡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忘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麼緣故.流那毴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個吊兒我瞧.』
於是拿一條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坑裡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着.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婦人方才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着.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什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撐我的買賣.』
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裡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我精髓.到天明雞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問老馮.兩個丫頭便知.後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才請這蔣太醫來看.奴就象吊在麴糊盆內一般.吃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幹下這條路.誰知這廝斫了頭是個債椿.被人打上門來.經動官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
西門慶道:『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着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
婦人道:『你可是沒的說.奴那裡有這話.就把奴身子爛化了.』
西門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裡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
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術兒.還是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
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
婦人道:『他拿什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什麼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
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什麼碟兒天來大.』
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取酒菜兒來.』
正是: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有詩為證: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