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說(崇禎本-插圖)作者:蘭陵笑笑生發佈:福哥
2018-5-26 11:17
詩曰:
與君形影分吳越.玉枕經年對離別.登台北望煙雨深.回身哭向天邊月.
又:
夜深悶到戟門邊.卻繞行廊又獨眠.閨中只是空相憶.魂歸漠漠魄歸泉.
話說西門慶聽了金蓮之言.又變了卦.到次日.那來旺兒收拾行李伺候.到日中還不見動靜.只見西門慶出來.叫來旺兒到跟前說道:『我夜間想來.你才打杭州來家多少時兒.又教你往東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來保替你去罷.你且在家歇宿幾日.我到明日.家門首生意尋一個與你做罷.』
自古物聽主裁.那來旺兒那裏敢說甚的.只得應諾下來.西門慶就把銀兩書信.交付與來保和吳主管.三月念八日起身往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這來旺兒回到房中.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內胡說.怒起宋蕙蓮來.要殺西門慶.被宋蕙蓮罵了他幾句:『你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是言不是語.牆有縫.壁有耳.吃了那黃湯.挺那兩覺.』
打發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後邊.串玉簫房裏請出西門慶.兩個在廚房後牆底下僻靜處說話.玉簫在後門首替他觀風.婆娘甚是埋怨.說道:『你是個人.你原說教他去.怎麼轉了靶子.又教別人去.你乾淨是個球子心腸~滾上滾下.燈草拐棒兒~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蓋個廟兒.立起個旗杆來.就是個謊神爺.我再不信你說話了.我那等和你說了一場.就沒些情分兒.』
西門慶笑道:『到不是此說.我不是也叫他去.恐怕他東京蔡太師府中不熟.所以教來保去了.留下他.家門首尋個買賣與他做罷.』
婦人道:『你對我說.尋個什麼買賣與他做.』
西門慶道:『我教他搭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
婦人聽言滿心歡喜.走到屋裏一五一十對來旺兒說了.單等西門慶示下.
一日.西門慶在前廳坐下.着人叫來旺兒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銀兩.說道:『孩兒.你一向杭州來家辛苦.教你往東京去.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所以教來保去了.今日這六包銀子三百兩.你拿去搭上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月間尋些利息孝順我.也是好處.』
那來旺連忙趴在地下磕頭.領了六包銀兩.回到房中.告與老婆說:『他倒拿買賣來窩盤我.今日與了我這三百兩銀子.教我搭主管.開酒店做買賣.』
老婆道:『怪賊黑囚.你還嗔老婆說.一鍬就掘了井.也等慢慢來.如何今日也做上買賣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裏六說白道.』
來旺兒叫老婆把銀兩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尋夥計去也.』
於是走到街上尋主管.尋到天晚.主管也不成.又吃的大醉來家.老婆打發他睡了.就被玉簫走來.叫到後邊去了.
來旺兒睡了一覺.約一更天氣.酒還未醒.正朦朦朧朧睡着.忽聽的窗外隱隱有人叫他道:『來旺哥.還不起來看看.你的媳婦子又被那沒廉恥的勾引到花園後邊.干那營生去了.虧你倒睡的放心.』
來旺兒猛可驚醒.睜開眼看看.不見老婆在房裏.只認是雪娥看見甚動靜來遞信與他.不覺怒從心上起.道:『我在面前就弄鬼兒.』
忙跳起身來.開了房門.逕撲到花園中來.剛到廂房中角門首.不防黑影裏拋出一條凳子來.把來旺兒絆了一交.只見響亮一聲.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閃過四五個小廝.大叫:『有賊.』
一齊向前.把來旺兒一把捉住了.來旺兒道:『我是來旺兒.進來尋媳婦子.如何把我拿住了.』
眾人不由分說.一步一棍.打到廳上.只見大廳上燈燭熒煌.西門慶坐在上面.即叫:『拿上來.』
來旺兒跪在地下.說道:『小的睡醒了.不見媳婦在房裏.進來尋他.如何把小的做賊拿.』
那來興兒就把刀子放在面前.與西門慶看.西門慶大怒.罵道:『眾生好度人難度.這廝真是個殺人賊.我倒見你杭州來家.叫你領三百兩銀子做買賣.如何夤夜進內來要殺我.不然拿這刀子做什麼.』
喝令左右:『與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兩銀子來.』
眾小廝隨即押到房中.蕙蓮正在後邊同玉簫說話.忽聞此信.忙跑到房裏.看見了.放聲大哭.說道:『你好好吃了酒睡罷.平白又來尋我做什麼.只當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計.』
一面開箱子.取出六包銀子來.拿到廳上.西門慶燈下打開觀看.內中止有一包銀兩.余者都是錫鉛錠子.西門慶大怒.因問:『如何抵換了.我的銀兩往那裏去了.趁早實說.』
那來旺兒哭道:『爹抬舉小的做買賣.小的怎敢欺心抵換銀兩.』
西門慶道:『你打下刀子.還要殺我.刀子現在.還要支吾什麼.』
因把來興兒叫來.面前跪下.執證說:『你從某日.沒曾在外對眾發言要殺爹.嗔爹不與你買賣做.』
這來旺兒只是嘆氣.張開口兒合不的.西門慶道:『既贓證刀杖明白.叫小廝與我拴鎖在門房內.明日寫狀子.送到提刑所去.』
只見宋蕙蓮雲鬟撩亂.衣裙不整.走來廳上向西門慶跪下.說道:『爹.此是你干的營生.他好好進來尋我.怎把他當賊拿了.你的六包銀子.我收著.原封兒不動.平白怎的抵換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為什麼.你只因他什麼.打與他一頓.如今拉着送他那裏去.』
西門慶見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婦兒.關你甚事.你起來.他無禮膽大不是一日.見藏着刀子要殺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沒你之事.』
因令來安兒:『好攙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嚇他.』
那蕙蓮只顧跪着不起來.說:『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說着.你就不依依兒.他雖故吃酒.並無此事.』
纏得西門慶急了.教來安兒搊他起來.勸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門慶寫了柬帖.叫來興兒做干證.揣著狀子.押著來旺兒往提刑院去.說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殺害家主.又抵換銀兩等情.才待出門.只見吳月娘走到前廳.向西門慶再三將言勸解.說道:『奴才無禮.家中處分他便了.又要拉出去.驚官動府做什麼.』
西門慶聽言.圓睜二目.喝道:『你婦人家.不曉道理.奴才安心要殺我.你倒還教饒他罷.』
於是不聽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來旺兒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當下羞赧而退.回到後邊.向玉樓眾人說道:『如今這屋裏亂世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聽信了什麼人言語.平白把小廝弄出去了.你就賴他做賊.萬物也要個着實才好.拿紙棺材糊人.成何道理.恁沒道理昏君行貨.』
宋蕙蓮跪在當面哭泣.月娘道:『孩兒你起來.不消哭.你漢子恆數問不的他死罪.賊強人.他吃了迷魂湯了.俺們說話不中聽.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
玉樓向蕙蓮道:『你爹正在個氣頭上.待後慢慢的俺每再勸他.你安心回房去罷.』
按下這裏不提.
單表來旺兒押到提刑院.西門慶先差玳安送了一百石白米與夏提刑.賀千戶.二人受了禮物.然後坐廳.來興兒遞上呈狀.看了.已知來旺兒先因領銀做買賣.見財起意.抵換銀兩.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後廳.謀殺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來旺叫到當廳跪下.這來旺兒告道:『望天官爺察情.容小的說.小的便說.不容小的說.小的不敢說.』
夏提刑道:『你這廝.見獲贓證明白.勿得推調.從實與我說來.免我動刑.』
來旺兒悉把西門慶初時令某人將藍緞子.怎的調戲他媳婦兒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墊害圖霸妻子一節.訴說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聲.令左右打嘴巴.說:『你這奴才欺心背主.你這媳婦也是你家主娶的配與你為妻.又把資本與你做買賣.你不思報本.卻倚醉夤夜突入臥房.持刀殺害.滿天下人都象你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
來旺兒口還叫冤屈.被夏提刑叫過來興兒過來執證.那來旺兒有口說不得了.正是:
會施天上計.難免目前災.
夏提刑即令左右選大夾棍上來.把來旺兒夾了一夾.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吩咐獄卒.帶下去收監.來興兒.鉞安兒來家.回覆了西門慶話.西門慶滿心歡喜.吩咐家中小廝:『鋪蓋.飯食.一些都不許與他送進去.但打了.休來家對你嫂子說.只說衙門中一下兒也沒打他.監幾日便放出來.』
眾小廝應諾了.
這宋蕙蓮自從拿了來旺兒去.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黃著臉兒.只是關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西門慶慌了.使玉簫並賁四娘子兒再三進房解勸他.說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監他幾日.耐他性兒.不久也放他出來.』
蕙蓮不信.使小廝來安兒送飯進監去.回來問他.也是這般說:『哥見官.一下兒也不打.一兩日就來家.教嫂子在家安心.』
這蕙蓮聽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掃娥眉.薄施脂粉.出來走跳.西門慶要便來回打房門首走.老婆在檐下叫道:『房裏無人.爹進來坐坐不是.』
西門慶進入房裏.與老婆做一處說話.西門慶哄他說道:『我兒.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寫了帖兒對官府說.也不曾打他一下兒.監他幾日.耐耐他性兒.還放他出來.還叫他做買賣.』
婦人摟抱着西門慶脖子.說道:『我的親達達.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兩日.放他出來.隨你教他做買賣不教他做買賣也罷.這一出來.我教他把酒斷了.隨你去近到遠使他.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尋上個老婆.他也罷了.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
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你話是了.我明日買了對過喬家房.收拾三間房子與你住.搬你那裏去.咱兩個自在頑耍.』
婦人道:『著來.親親.隨你張主便了.』
說畢.兩個閉了門兒.原來婦人夏月常不穿褲兒.只單吊着兩條裙子.遇見西門慶在那裏.便掀開裙子就干.於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齊眉點漢署之香.雙鳧飛肩.雲雨一席.婦人將身帶的白銀條紗挑線香袋兒.裏邊裝着松柏兒並排草.挑着『嬌香美愛』四個字.把與西門慶.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與他誓共死生.向袖中即掏出一二兩銀子.與他買果子吃.再三安撫他:『不消憂慮.只怕憂慮壞了你.我明日寫帖子對夏大人說.就放他出來.』
說了一回.西門慶恐有人來.連忙出去了.
這婦人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後邊對眾丫鬟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潘金蓮說.他爹怎的早晚要放來旺兒出來.另替他娶一個.怎的要買對門喬家房子.把媳婦子吊到那裏去.與他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伏侍他.與他編銀絲鬏髻.打頭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就和你我輩一般.什麼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
潘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時:忿氣滿懷無處著.雙腮紅上更添紅.
說道:『真箇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與你說的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放了第七個老婆.我不喇嘴說.就把潘字倒過來.』
玉樓道:『漢子沒正條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
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什麼.活一百歲殺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這命擯兌在他手裏也不差什麼.』
玉樓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
到晚.西門慶在花園中翡翠軒書房裏坐的.正要教陳敬濟來寫帖子.往夏提刑處說.要放來旺兒出來.被金蓮驀地走到跟前.搭伏着書桌兒.問:『你教陳姐夫寫什麼帖子.』
西門慶不能隱諱.因說道:『我想把來旺兒責打與他幾下.放他出來罷.』
婦人止住小廝:『且不要叫陳姐夫來.』
坐在旁邊.因說道:『你空耽著漢子的名兒.原來是個隨風倒舵.順水推船的行貨子.我那等對你說的話兒你不依.倒聽那賊奴才淫婦話兒.隨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與他吃.他還只疼他的漢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來.你也不好要他這老婆了.教他奴才好藉口.你放在家裏不葷不素.當做什麼人兒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見在.待要說道奴才老婆.你見把他逞的恁沒張致的.在人跟前上頭上臉有些樣兒.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個.着你要了他這老婆.往後倘忽你兩個坐在一答裏.那奴才或走來跟前回話.或做什麼.見了有個不氣的.老婆見了他.站起來是.不站起來是.先不先.只這個就不雅相.傳出去.休說六鄰親戚笑話.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着在意裏.正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你既要幹這營生.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結果了.你就摟着他老婆也放心.』
幾句又把西門慶念翻轉了.反又寫帖子送與夏提刑.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來.一頓拷打.拷打的通不象模樣.提刑兩位官並上下觀察.緝捕.排軍.監獄中上下.都受了西門慶財物.只要重不要輕.
內中有一當案的孔目陰先生.名喚陰騭.乃山西孝義縣人.極是個仁慈正直之士.因見西門慶要陷害此人.圖謀他妻子.再三不肯做文書送問.與提刑官抵面相講.兩位提刑官以此掣肘難行.延挨了幾日.人情兩盡.只把他當廳責了四十.論個遞解原籍徐州為民.當查原贓.花費十七兩.鉛錫五包.責令西門慶家人來興兒領回.差人寫個帖子.回覆了西門慶.隨教即日押發起身.這裏提刑官當廳押了一道公文.差兩個公人把來旺兒取出來.已是打的稀爛.釘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逕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憐這來旺兒.在監中監了半月光景.沒錢使用.弄的身體狼狽.衣服藍褸.沒處投奔.哀告兩個公人說:『兩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場屈官司.身上分文沒有.要湊些腳步錢與二位.望你可憐見.押我到我家主處.有我的媳婦兒並衣服箱籠.討出來變賣了.知謝二位.並路途盤費.也討得一步鬆寬.』
那兩個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既擺佈了一場.他又肯發出媳婦並箱籠與你.你還有甚親故.俺們看陰師父面上.瞞上不瞞下.領你到那裏.胡亂討些錢米.夠你路上盤費便了.誰指望你甚腳步錢兒.』
來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憐引我先到我家主門首.我央浼兩三位親鄰.替我美言討討兒.無多有少.』
兩個公人道:『也罷.我們就押你去.』
這來旺兒先到應伯爵門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鄰賈仁清.伊勉慈二人來西門慶家.替來旺兒說討媳婦箱籠.西門慶也不出來.使出五六個小廝.一頓棍打出來.不許在門首纏擾.把賈.伊二人羞的要不的.他媳婦兒宋蕙蓮.在屋裏瞞的鐵桶相似.並不知一字.西門慶吩咐:『那個小廝走漏消息.決打二十板.』
兩個公人又同到他丈人~賣棺材的宋仁家.來旺兒如此這般對宋仁哭訴其事.打發了他一兩銀子.與兩個公人一吊銅錢.一斗米.路上盤纏.哭哭啼啼.從四月初旬離了清河縣.往徐州大道而來.正是:
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飢餓過平生.
不說來旺兒遞解徐州去了.且說宋蕙蓮在家.每日只盼他出來.小廝一般的替他送飯.到外邊.眾人都吃了.轉回來蕙蓮問着他.只說:『哥吃了.監中無事.若不是也放出來了.連日提刑老爺沒來衙門中問事.也只在一二日來家.』
西門慶又哄他說:『我差人說了.不久即出.』
婦人以為信實.一日風裏言風裏語.聞得人說.來旺兒押出來.在門首討衣箱.不知怎的去了.這婦人幾次問眾小廝.都不說.忽見鉞安兒跟了西門慶馬來家.叫住問他:『你旺哥在監中好麼.幾時出來.』
鉞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罷.俺哥這早晚到流沙河了.』
蕙蓮問其故.這鉞安千不合萬不合.如此這般:『打了四十板.遞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裏.休題我告你說.』
這婦人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關閉了房間.放聲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干壞了什麼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裏.今日只當把你遠離他鄉.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我就如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
哭了一回.取一條長手巾拴在臥房門樞上.懸樑自縊.不想來昭妻一丈青.住房正與他相連.從後來聽見他屋裏哭了一回.不見動靜.半日只聽喘息之聲.扣房門叫他不應.慌了手腳.教小廝平安兒撬開窗戶進去.見婦人穿着隨身衣服.在門樞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來.並了房門.取薑湯撅灌.須臾.嚷的後邊知道.吳月娘率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李瓶兒.玉簫.小玉都來看視.賁四娘子兒也來瞧.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顧哽咽.白哭不出聲來.月娘叫着他.只是低着頭.口吐涎痰.不答應.月娘便道:『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有話只顧說便好.如何尋起這條路起來.』
又令玉簫扶着他.親叫道:『蕙蓮孩兒.你有什麼心事.越發老實叫上幾聲.不妨事.』
問了半日.那婦人哽咽了一回.大放聲排手拍掌哭起來.月娘叫玉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眾人勸了半日.回後邊去了.止有賁四嫂同玉簫相伴在屋裏.
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看見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簫:『你搊他炕上去罷.』
玉簫道:『剛才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
西門慶道:『好強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話對我說.如何這等拙智.』
蕙蓮把頭搖著說道:『爹.你好人兒.你瞞着我干的好勾當兒.還說什麼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着我.今日也說放出來.明日也說放出來.只當端的好出來.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暗暗不通風.就解發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這等絕戶計.把圈套兒做的成成的.你還瞞着我.你就打發.兩個人都打發了.如何留下我做什麼.』
西門慶笑道:『孩兒.不關你事.那廝壞了事.所以打發他.你安心.我自有處.』
因令玉簫:『你和賁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兒.我使小廝送酒來你每吃.』
說畢.往外去了.賁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簫將話兒勸解他.
西門慶到前邊鋪子裏.問傅夥計支了一吊錢.買了一錢酥燒.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來安兒送到蕙蓮屋裏.說道:『爹使我送這個與嫂子吃.』
蕙蓮看見.一頭罵:『賊囚根子.趁早與我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
來安兒道:『嫂子收了罷.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
便就放在桌子上.蕙蓮跳下來.把酒拿起來.才待趕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攔住了.那賁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頭兒.正相伴他坐的.只見賁四嫂家長兒走來.叫他媽道:『爹門外頭來家.要吃飯.』
賁四嫂和一丈青走出來.到一丈青門首.只見西門大姐在那裏.和來保兒媳婦惠祥說話.因問賁四嫂那裏去.賁四嫂道:『俺家的門外頭來了.要飯吃.我到家瞧瞧就來.我只說來看看.吃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兒.誰知倒把我掛住了.』
惠祥道:『剛才爹在屋裏.他說什麼來.』
賁四嫂只顧笑.說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誰家媳婦兒有這個道理.』
惠祥道:『這個媳婦兒比別的媳婦兒不同.從公公身上拉下來的媳婦兒.這一家大小誰如他.』
說畢惠祥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來.』
賁四嫂道:『什麼話.我若不來.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卻說西門慶白日教賁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簫伴他睡.慢慢將言詞勸他.說道:『宋大姐.你是個聰明的.趁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主子愛你.也是緣法相投.你如今將上不足.比下有餘.守着主子.強如守着奴才.他已是去了.你恁煩惱不打緊.一時哭的有好歹.卻不虧負了你的性命.常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往後貞節輪不到你身上了.』
那蕙蓮聽了.只是哭泣.每日粥飯也不吃.玉簫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又令潘金蓮親來對他說.也不依.金蓮惱了.向西門慶道:『賊淫婦.他一心只想他漢子.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說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這等貞節的婦人.卻拿什麼拴的住他心.』
西門慶笑道:『你休聽他摭說.他若早有貞節之心.當初只守着廚子蔣聰不嫁來旺兒了.』
一面坐在前廳上.把眾小廝都叫到跟前審問:『來旺兒遞解去時.是誰對他說來.趁早舉出來.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聽出來.每人三十板.即與我離門離戶.』
忽有畫童跪下.說道:『那日小的聽見鉞安跟了爹馬來家.在夾道內.嫂子問他.他走了口對嫂子說.』
西門慶聽了大怒.一片聲使人尋鉞安兒.
這鉞安早知消息.一直躲到潘金蓮房裏去.金蓮正洗臉.小廝走到屋裏.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則個.』
金蓮罵道:『賊囚.猛可走來.嚇我一跳.你又不知干下什麼事.』
鉞安道:『爹因為小的告嫂子說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勸勸爹.若出去.爹在氣頭裏.小的就是死罷了.』
金蓮道:『怪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說什麼勾當來.恁驚天動地的.原來為那奴才淫婦.』
吩咐:『你在我這屋裏.不要出去.』
於是藏在門背後.西門慶見叫不將鉞安去.在前廳暴叫如雷.一連使了兩替小廝來金蓮房裏尋.都被金蓮罵的去了.落後.西門慶一陣風自家走來.手裏拿着馬鞭子.問:『奴才在那裏.』
金蓮不理他.被西門慶繞屋尋遍.從門背後采出鉞安來要打.吃金蓮向前.把馬鞭子奪了.掠在床頂上.說道:『沒廉恥的貨兒.你臉做主了.那奴才淫婦想他漢子上吊.羞急拿小廝來煞氣.關小廝甚事.』
那西門慶氣的睜睜的.金蓮叫小廝:『你往前頭干你那營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
那鉞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反閘.
這潘金蓮見西門慶留意在宋蕙蓮身上.乃心生一計.在後邊唆調孫雪娥.說來旺兒媳婦子怎的說你要了他漢子.備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惱了.才把他漢子打發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頓.拘了你頭面衣服.都是他過嘴告說的.』
這孫雪娥聽了個耳滿心滿.掉了雪娥口氣兒.走到前邊.向蕙蓮又是一樣話說.說孫雪娥怎的後邊罵你是蔡家使喝的奴才.積年轉主子養漢.不是你背養主子.你家漢子怎的離了他家門.說你眼淚留着些腳後跟.說的兩下都懷仇恨.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嬌兒生日.院中李媽媽並李桂姐.都來與他做生日.吳月娘留他同眾堂客在後廳飲酒.西門慶往人家赴席不在家.這宋蕙蓮吃了飯兒.從早晨在後邊打了個幌兒.走到屋裏直睡到日西.由著後邊一替兩替使了丫鬟來叫.只是不出來.雪娥尋不着這個由頭兒.走來他房裏叫他.說道:『嫂子做了玉美人了.怎的這般難請.』
那蕙蓮也不理他.只顧面朝裏睡.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兒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裏.』
這蕙蓮聽了他這一句話.打動潘金蓮說的那情由.翻身跳起來.望雪娥說道:『你沒的走來浪聲顙氣.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為什麼來.打你一頓.攆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說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撐着頭兒來尋趁人.』
這雪娥心中大怒.罵道:『好賊奴才.養漢淫婦.如何大膽罵我.』
蕙蓮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強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我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
這幾句話.說的雪娥急了.宋蕙蓮不防.被他走向前.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打的臉上通紅.說道:『你如何打我.』
於是一頭撞將去.兩個就揪扭打在一處.慌的來昭妻一丈青走來勸解.把雪娥拉的後走.兩個還罵不絕口.吳月娘走來罵了兩句:『你每都沒些規矩兒.不管家裏有人沒人.都這等家反宅亂的.等你主子回來.看我對你主子說不說.』
當下雪娥就往後邊去了.月娘見蕙蓮頭髮揪亂.便道:『還不快梳了頭.往後邊來哩.』
蕙蓮一聲兒不答話.打發月娘後邊去了.走到房內.倒插了門.哭泣不止.哭到掌燈時分.眾人亂著.後邊堂客吃酒.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亡年二十五歲.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落後.月娘送李媽媽.桂姐出來.打蕙蓮門首過.房門關着.不見動靜.心中甚是疑影.打發李媽媽娘兒上轎去了.回來叫他門不開.都慌了手腳.還使小廝打窗戶內跳進去.割斷腳帶.解卸下來.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但見:四肢冰冷.一氣燈殘.香魂眇眇.已赴望鄉台.星眼瞑瞑.屍猶橫地下.不知精爽逝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月娘見救不活.慌了.連忙使小廝來興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西門慶來家.雪娥恐怕西門慶來家拔樹尋根.歸罪於己.在上房打旋磨兒跪着月娘.教休題出和他嚷鬧來.月娘見他嚇得那等腔兒.心中又下般不得.因說道:『此時你恁害怕.當初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
至晚.等的西門慶來家.只說蕙蓮因思想他漢子.哭了一日.趕後邊人亂.不知多咱尋了自盡.西門慶便道:『他恁個拙婦.原來沒福.』
一面差家人遞了一紙狀子.報到縣主李知縣手裏.只說本婦因本家請堂客吃酒.他管銀器傢伙.因失落一件銀鍾.恐家主查問見責.自縊身死.又送了知縣三十兩銀子.知縣自恁要作分上.胡亂差了一員司吏帶領幾個仵作來看了.自買了一具棺材.討了一張紅票.賁四.來興兒同送到門外地藏寺.與了火家五錢銀子.多架些柴薪.才待發火燒毀.不想他老子賣棺材宋仁打聽得知.走來攔住.叫起屈來.說他女兒死的不明白.稱西門慶因倚強姦他:『我女貞節不從.威逼身死.我還要撫按告狀.誰敢燒化屍首.』
那眾火家都亂走了.不敢燒.賁四.來興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裏來回話.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