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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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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得意紫鸞休舞鏡.傳言青鳥罷銜箋.

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籠不續弦.若向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話說西門慶見李瓶兒服藥無效.求神問卜發課.皆有凶無吉.無法可處.初時.李瓶兒還𨴃䦛著梳頭洗臉.下炕來坐淨桶.次後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那消幾時.把箇花朵般人兒.瘦弱得黃葉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鋪墊草紙.恐怕人嫌穢惡.教丫頭只燒著香.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只守著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只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邊流的虧.若得止住了.再把口裡放開.吃些飲食兒.就好了.你男子漢.常絆在我房中做甚麼.』

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

李瓶兒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將來你攔的住那些.』

又道:『我有句話要對你說:我不知怎的.但沒人在房裡.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綽綽有人在跟前一般.夜裡要便夢見他.拿刀弄杖.和我廝嚷.孩子也在他懷裡.我去奪.反被他推我一交.說他又買了房子.來纏了好幾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對你說.』

西門慶聽了說道:『人死如燈滅.這幾年知道他往那裡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虛氣弱了.那裡有甚麼邪魔魍魎.家親外祟.我如今往吳道官廟裡.討兩道符來.貼在房門上.看有邪祟沒有.』

說畢.走到前邊.即差玳安騎頭口往玉皇廟討符去.走到路上.迎見應怕爵和謝希大.忙下頭口.伯爵因問:『你往那裡去.你爹在家裡.』

玳安道:『爹在家裡.小的往玉皇廟討符去.』

伯爵與謝希大到西門慶家.因說道:『謝子純聽見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來問安.』

西門慶道:『這兩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樣了.丟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卻怎生樣的.』

伯爵道:『哥.你使玳安往廟裡做甚麼去.』

西門慶悉把李瓶兒害怕之事告訴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廝討兩道符來鎮壓鎮壓.』

謝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氣虛弱.那裡有甚麼邪祟.』

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難.門外五嶽觀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極遣的好邪.有名喚著潘捉鬼.常將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請他來.看看嫂子房裡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

西門慶道:『等討了吳道官符來看.在那裡住.沒奈何.你就領小廝騎了頭口.請了他來.』

伯爵道:『不打緊.等我去.天可憐見嫂子好了.我就頭著地也走.』

說了一回話.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兒討了符來.貼在房中.晚間李瓶兒還害怕.對西門慶說:『死了的.他剛才和兩箇人來拿我.見你進來.躲出去了.』

西門慶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應二哥說.此是你虛極了.他說門外五嶽觀有箇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應伯爵去請他來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

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請他早早來.那廝他剛才發恨而去.明日還來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請去.』

西門慶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廝拿轎子接了吳銀兒.和你做兩日伴兒.』

李瓶兒搖頭兒說:『你不要叫他.只怕誤了他家裡勾當.』

西門慶道:『叫老馮來伏侍你兩日兒如何.』

李瓶兒點頭兒.這西門慶一面使來安.往那邊房子裡叫馮媽媽.又不在.鎖了門出去了.對一丈青說下:『等他來.好歹教他快來宅內.六娘叫他哩.』

西門慶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應二爹往門外五嶽觀請潘道士去.』

俱不在話下.

次日.只見王姑子挎著一盒兒粳米.二十塊大乳餅.一小盒兒十香瓜茄來看.李瓶兒見他來.連忙教迎春搊扶起來坐的.王姑子道了問訊.李瓶兒請他坐下.道:『王師父.你自印經時去了.影邊兒通不見你.我恁不好.你就不來看我看兒.』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兒到庵裡.我才曉得.又說印經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婦合了一場好氣.與你老人家印了一場經.只替他趕了網兒.背地裡和印經的打了五兩銀子夾帳.我通沒見一箇錢兒.你老人家作福.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為他氣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壽日都誤了.沒曾來.』

李瓶兒道:『他各人作業.隨他罷.你休與他爭執了.』

王姑子道:『誰和他爭執甚麼.』

李瓶兒道:『大娘好不惱你哩.說你把他受生經都誤了.』

王姑子道:『我的菩薩.我雖不好.敢誤了他的經.在家整誦了一箇月.昨日圓滿了.今日才來.先到後邊見了他.把我這些屈氣告訴了他一遍.我說.不知他六娘不好.沒甚麼.這盒粳米和些十香爪.幾塊乳餅.與你老人家吃粥兒.大娘才叫小玉姐領我來看你老人家.』

小玉打開盒兒.李瓶兒看了說道:『多謝你費心.』

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這乳餅就蒸兩塊兒來.我親看你娘吃些粥兒.』

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兒吩咐迎春:『擺茶來與王師父吃.』

王姑子道:『我剛才後邊大娘屋裡吃了茶.煎些粥來.我看著你吃些.』

不一時.迎春安放桌兒.擺了四樣茶食.打發王姑子吃了.然後拿上李瓶兒粥來.一碟十香甜醬瓜茄.一碟蒸的黃霜霜乳餅.兩盞粳米粥.一雙小牙筷.迎春拿著.奶子如意兒在旁拿著甌兒.喂了半日.只呷了兩三口粥兒.咬了一些乳餅兒.就搖頭兒不吃了.教:『拿過去罷.』

王姑子道:『人水食為命.恁煎的好粥兒.你再吃些兒不是.』

李瓶兒道:『也得我吃得下去是.』

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兒掇過去.王姑子揭開被.看李瓶兒身上.肌體都瘦的沒了.唬了一跳.說道:『我的奶奶.我去時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的恁樣的了.』

如意兒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氣惱上起的病.爹請了太醫來看.每日服藥.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內.哥兒著了驚唬不好.娘晝夜憂戚.那樣勞碌.連睡也不得睡.實指望哥兒好了.不想沒了.成日哭泣.又著了那暗氣.暗惱在心裡.就是鐵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發了.是人家有些氣惱兒.對人前分解分解也還好.娘又不出語.著緊問還不說哩.』

王姑子道:『那討氣來.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誰氣著他.』

奶子道:『王爺.你不知道』因使繡春外邊瞧瞧.看關著門不曾:『俺娘都因為著了那邊五娘一口氣.他那邊貓撾了哥兒手.生生的唬出風來.爹來家.那等問著.娘只是不說.落後大娘說了.才把那貓來摔殺了.他還不承認.拿我每煞氣.八月裡.哥兒死了.他每日那邊指桑樹罵槐樹.百般稱快.俺娘這屋裡分明聽見.有箇不惱的.左右背地裡氣.只是出眼淚.因此這樣暗氣暗惱.才致了這一場病.天知道罷了.娘可是好性兒.好也在心裡.歹也在心裡.姊妹之間.自來沒有箇面紅面赤.有件稱心的衣裳.不等的別人有了.他還不穿出來.這一家子.那箇不叨貼娘些兒.可是說的.饒叨貼了娘的.還背地不道是.』

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

如意兒道:『象五娘那邊潘姥姥.來一遭.遇著爹在那邊歇.就過來這屋裡和娘做伴兒.臨去.娘與他鞋面.衣服.銀子.甚麼不與他.五娘還不道是.』

李瓶兒聽見.便嗔如意兒:『你這老婆.平白只顧說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隨他罷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

王姑子道:『我的佛爺.誰如你老人家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著哩.你老人家往後來還有好處.』

李瓶兒道:『王師父.還有甚麼好處.一箇孩兒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箇伶俐.我心裡還要與王師父些銀子兒.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請幾位師父.多誦些〖血盆經〗懺懺我這罪業.』

王姑子道:『我的菩薩.你老人家忒多慮了.你好心人.龍天自然加護.』

正說著.只見琴童兒進來對迎春說:『爹吩咐把房內收拾收拾.花大舅便進來看娘.在前邊坐著哩.』

王姑子便起身說道:『我且往後邊去走走.』

李瓶兒道:『王師父.你休要去了.與我做兩日伴兒.我還和你說話哩.』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時.西門慶陪花大舅進來看問.見李瓶兒睡在炕上不言語.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聽見這邊大官兒去說.才曉的.明日你嫂子來看你.』

那李瓶兒只說了一聲:『多有起動.』

就把面朝裡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邊.向西門慶說道:『俺過世老公公在廣南鎮守.帶的那三七藥.曾吃了不曾.不拘婦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調五分末兒.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裡曾收下此藥.何不服之.』

西門慶道:『這藥也吃過了.昨日本縣胡大尹來拜.我因說起此疾.他也說了箇方兒:棕炭與白雞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

花子由道:『這箇就難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兒.預備他罷.明日教他嫂子來看他.』

說畢.起身去了.

奶子與迎春正與李瓶兒墊草紙在身底下.只見馮媽媽來到.向前道了萬福.如意兒道:『馮媽媽貴人.怎的不來看看娘.昨日爹使來安兒叫你去.說你鎖著門.往那裡去來.』

馮婆子道:『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裡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偏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

如意兒道:『你老人家怎的有這些和尚.早時沒王師父在這裡.』

那李瓶兒聽了.微笑了一笑兒.說道:『這媽媽子.單管只撒風.』

如意兒道:『馮媽媽.叫著你還不來.娘這幾日.粥兒也不吃.只是心內不耐煩.你剛才來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兒.你老人家伏侍娘兩日.管情娘這病就好了.』

馮媽媽道:『我是你娘退災的博士.』

又笑了一回.因向被窩裡摸了摸他身上.說道:『我的娘.你好些兒也罷了.』

又問:『坐榪子還下的來.』

迎春道:『下的來倒好.前兩遭.娘還𨴃䦛.俺每搊扶著下來.這兩日通只在炕上鋪墊草紙.一日兩三遍.』

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看見馮媽媽.說道:『老馮.你也常來這邊走走.怎的去了就不來.』

婆子道:『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醃菜的時候.掙兩箇錢兒.醃些菜在屋裡.遇著人家領來的業障.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閒錢買菜來與他吃.』

西門慶道:『你不對我說.昨日俺莊子上起菜.撥兩三畦與你也夠了.』

婆子道:『又敢纏你老人家.』

說畢.過那邊屋裡去了.

西門慶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門慶便問:『你今日心裡覺怎樣.』

又問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兒不曾.』

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師父送了乳餅.蒸來.娘只咬了一些兒.呷了不上兩口粥湯.就丟下了.』

西門慶道:『應二哥剛才和小廝門外請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來保再請去.』

李瓶兒道:『你上緊著人請去.那廝.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纏.』

西門慶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著.休要疑影他.請他來替你把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藥.管情你就好了.』

李瓶兒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箇拙病.那裡好甚麼.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

說著.一把拉著西門慶手.兩眼落淚.哽哽咽咽.再哭不出聲來.那西門慶又悲慟不勝.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話.只顧說.』

兩箇正在屋裡哭.忽見琴童兒進來.說:『答應的稟爹.明日十五.衙門裡拜牌.畫公座.大發放.爹去不去.班頭好伺候.』

西門慶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兒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罷.』

琴童應諾去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去.休要誤了公事.我知道幾時死.還早哩.』

西門慶道:『我在家守你兩日兒.其心安忍.你把心來放開.不要只管多慮了.剛才花大舅和我說.教我早與你看下副壽木.沖你沖.管情你就好了.』

李瓶兒點頭兒.便道:『也罷.你休要信著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只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

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如刀剜肝膽.劍銼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那裡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

正說著.只見月娘親自拿著一小盒兒鮮蘋菠進來.說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裡送蘋菠兒來你吃.』

因令迎春:『你洗淨了.拿刀兒切塊來你娘吃.』

李瓶兒道:『又多謝他大妗子掛心.』

不一時.迎春旋去皮兒.切了.用甌兒盛貯.拈了一塊.與他放在口內.只嚼了些味兒.還吐出來了.月娘恐怕勞碌他.安頓他面朝裡就睡了.

西門慶與月娘都出外邊商議.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須早早與他看一副材板兒.省得到臨時馬捉老鼠.又亂不出好板來.』

西門慶道:『今日花大哥也是這般說.适才我略與他題了題兒.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錢.將就抬副熟板兒罷.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倒把我傷心了這一會.我說亦發等請潘道士來看了.看板去罷.』

月娘道:『你看沒分曉.一箇人形也脫了.關口都鎖住.勺水也不進.還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舍與人.也不值甚麼.』

西門慶道:『既是恁說』

就出到廳上.叫將賁四來.問他:『誰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兩箇拿銀子看一副來.』

賁四道:『大街上陳千戶家.新到了幾副好板.』

西門慶道:『既有好板.』

即令陳敬濟:『你後邊問你娘要五錠大銀子來.你兩箇看去.』

那陳敬濟忙進去取了五錠元寶出來.同賁四去了.直到後晌才來回話.說:『到陳千戶家看了幾副板.都中等.又價錢不合.回來路上.撞見喬親家爹.說尚舉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預備他老夫人的兩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這一副:牆磕.底蓋.堵頭俱全.共大小五塊.定要三百七十兩銀子.喬親家爹同俺每過去看了.板是無比的好板.喬親家與做舉人的講了半日.只退了五十兩銀子.不是明年上京會試用這幾兩銀子.他也還捨不得賣哩.』

西門慶道:『既是你喬親家爹主張.兌三百二十兩抬了來罷.休要只顧搖鈴打鼓的.』

陳敬濟道:『他那裡收了咱二百五十兩.還找與他七十兩銀子就是了.』

一面問月娘又要出七十兩銀子.二人去了.

比及黃昏時分.只見幾箇閑漢.用大紅氈條裹著.抬板進門.放在前廳天井內.打開.西門慶觀看.果然好板.隨即叫匠人來鋸開.裡面噴香.每塊五寸厚.二尺五寸寬.七尺五寸長.看了滿心歡喜.又旋尋了伯爵到來看.因說:『這板也看得過了.』

伯爵喝采不已.說道.『原說是姻緣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情受這副材板夠了.』

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賞你五兩銀子.』

匠人道:『小人知道.』

一面在前廳七手八腳.連夜攢造.伯爵囑來保:『明日早五更去請潘道士.他若來.就同他一答兒來.不可遲滯.』

說畢.陪西門慶在前廳看著做材.到一更時分才家去.西門慶道:『明日早些來.只怕潘道士來的早.』

伯爵道:『我知道.』

作辭出門去了.

卻說老馮與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兒屋裡相伴.只見西門慶前邊散了.進來看視.要在屋裡睡.李瓶兒不肯.說道:『沒的這屋裡齷齷齪齪的.他每都在這裡.不方便.你往別處睡去罷.』

西門慶又見王姑子都在這裡.遂過那邊金蓮房裡去了.

李瓶兒教迎春把角門關了.上了拴.教迎春點著燈.打開箱子.取出幾件衣服.銀首飾來.放在旁邊.先叫過王姑子來.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一匹綢子:『等我死後.你好歹請幾位師父.與我誦〖血盆經懺〗』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慮了.天可憐見.你只怕好了.』

李瓶兒道:『你只收著.不要對大娘說我與你銀子.只說我與了你這匹綢子做經錢.』

王姑子道.『我知道.』

於是把銀子和綢子收了.又喚過馮媽媽來.向枕頭邊也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遞與他.說道:『老馮.你是箇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甚麼.這一套衣服並這件首飾兒.與你做一念兒.這銀子你收著.到明日做箇棺材本兒.你放心.那邊房子.等我對你爹說.你只顧住著.只當替他看房兒.他莫不就攆你不成.』

馮媽媽一手接了銀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著說道:『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與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裡歸著.』

李瓶兒又叫過奶子如意兒.與了他一襲紫綢子襖兒.藍綢裙.一件舊綾披襖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說道:『也是你奶哥兒一場.哥兒死了.我原說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實指望我在一日.佔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兒.就教接你的奶兒罷.這些衣服.與你做一念兒.你休要抱怨.』

那奶子跪在地下.磕著頭哭道:『小媳婦實指望伏侍娘到頭.娘自來沒曾大氣兒呵著小媳婦.還是小媳婦沒造化.哥兒死了.娘又病的這般不得命.好歹對大娘說.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死活只在爹娘這裡答應了.出去投奔那裡.』

說畢.接了衣服首飾.磕了頭起來.立在旁邊.只顧揩眼淚.李瓶兒一面叫過迎春.繡春來跪下.囑咐道:『你兩箇.也是你從小兒在我手裡答應一場.我今死去.也顧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與你了.我每人與你這兩對金裹頭簪兒.兩枝金花兒做一念兒.大丫頭迎春.已是他爹收用過的.出不去了.我教與你大娘房裡拘管.這小丫頭繡春.我教你大娘尋家兒人家.你出身去罷.省的觀眉說眼.在這屋裡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見出樣兒來了.你伏侍別人.還象在我手裡那等撤嬌撒癡.好也罷.歹也罷了.誰人容的你.』

那繡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這箇門.』

李瓶兒道:『你看傻丫頭.我死了.你在這屋裡伏侍誰.』

繡春道:『我守著娘的靈.』

李瓶兒道:『就是我的靈.供養不久.也有箇燒的日子.你少不的也還出去.』

繡春道:『我和迎春都答應大娘.』

李瓶兒道:『這箇也罷了.』

這繡春還不知甚麼.那迎春聽見李瓶兒囑咐他.接了首飾.一面哭的言語都說不出來.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當夜.李瓶兒都把各人囑咐了.到天明.西門慶走進房來.李瓶兒問:『買了我的棺材來了沒有.』

西門慶道:『昨日就抬了板來.在前邊做哩.且衝衝你.你若好了.情願舍與人罷.』

李瓶兒因問:『是多少銀子買的.休要使那枉錢.』

西門慶道:『沒多.只百十兩來銀子.』

李瓶兒道:『也還多了.預備下.與我放著.』

西門慶說了回出來.前邊看著做材去了.吳月娘和李嬌兒先進房來.看見他十分沉重.便問道:『李大姐.你心裡卻怎樣的.』

李瓶兒攥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

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麼話兒.二娘也在這裡.你和俺兩箇說.』

李瓶兒道:『奴有甚話兒,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的命苦.先把箇冤家沒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這箇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後.房裡這兩箇丫頭無人收拘.那大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教他往娘房裡伏侍娘.小丫頭.娘若要使喚.留下.不然.尋箇單夫獨妻.與小人家做媳婦兒去罷.省得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場.奴就死.口眼也閉.奶子如意兒.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兒一場.明日娘生下哥兒.就教接他奶兒罷.』

月娘說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箇身上.說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繡春教他伏侍二娘罷.如今二娘房裡丫頭不老實做活.早晚要打發出去.教繡春伏侍他罷.奶子如意兒.既是你說他沒投奔.咱家那裡佔用不下他來.就是我有孩子沒孩子.到明日配上箇小廝.與他做房家人媳婦也罷了.』

李嬌兒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顧慮.一切事都在俺兩箇身上.繡春到明日過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內伏侍我.等我抬舉他就是了.』

李瓶兒一面叫奶子和兩箇丫頭過來.與二人磕頭.那月娘由不得眼淚出.

不一時.盂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他.李瓶兒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落後待的李嬌兒.玉樓.金蓮眾人都出去了.獨月娘在屋裡守著他.李瓶兒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箇根蒂兒.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

月娘道:『姐姐.我知道.』

看官聽說:只這一句話.就感觸目娘的心來.後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著李瓶兒臨終這句話.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

正說話間.只見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嶽觀請了潘法官來了.月娘一面看著.教丫頭收拾房中乾淨.伺候淨茶淨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與眾婦女都藏在那邊床屋裡聽觀.不一時.只見西門慶領了那潘道士進來.怎生形相.但見:頭戴雲霞五嶽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雜色彩絲絛.背插橫紋古銅劍.兩隻腳穿雙耳麻鞋.手執五明降鬼扇.八字眉.兩箇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胡.威儀凜凜.相貌堂堂.若非霞外雲遊客.定是蓬萊玉府人.

潘道士進入角門.剛轉過影壁.將走到李瓶兒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後退訖兩步.似有呵叱之狀.爾語數四.方才左右揭簾進入房中.向病榻而至.運雙晴.拿力慧通神目一視.仗劍手內.掐指步罡.念念有辭.早知其意.走出明間.朝外設下香案.西門慶焚了香.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將.不來等甚.』

噀了一口法水去.忽階下卷起一陣狂風.仿佛似有神將現於面前一般.潘道士便道:『西門氏門中.有李氏陰人不安.投告於我案下.汝即與我拘當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與我擒來.毋得遲滯.』

良久.只見潘道士瞑目變神.端坐於位上.據案擊權杖.恰似問事之狀.良久乃止.出來.西門慶讓至前邊卷棚內.問其所.潘道士便說:『此位娘子.惜乎為宿世冤愆訴於陰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

西門慶道:『法官可解禳得麼.』

潘道士道:『冤家債主.須得本人.雖陰官亦不能強.』

因見西門慶禮貌虔切.便問:『娘于年命若干.』

西門慶道:『屬羊的.二十七歲.』

潘道士道:『也罷.等我與他祭祭本命星壇.看他命燈如何.』

西門慶問:『幾時祭.用何香紙祭物.』

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時.用白灰界畫.建立燈壇.黃絹圍之.鎮生辰壇鬥.祭五穀棗湯.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燈二十七盞.上浮華蓋之儀.餘無他物.官人可齋戒青衣.壇內俯伏行禮.貧道祭之.雞犬皆關去.不可入來打攪.』

西門慶聽了.忙吩咐一一備辦停當.就不敢進去.只在書房中沐浴齋戒.換了淨衣.留應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齋饌.

到三更天氣.建立燈壇完備.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燈壇.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華蓋.周列十二宮辰.下首才是本命燈.共合二十七盞.先宣念了投詞.西門慶穿青衣俯伏階下.左右盡皆屏去.不許一人在左右.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發來.仗劍.口中念念有詞.望天罡.取真氣.布步玦.躡瑤壇.正是:

三信焚香三界合.一聲令下一聲雷

但見晴天月明星燦.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陣怪風.正是:

非幹虎嘯.豈是龍吟.仿佛入戶穿簾.定是催花落葉.推雲出岫.送雨歸川.雁迷失伴作哀鳴.鷗鷺驚群尋樹杪.姮娥急把蟾宮閉.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風所過三次.忽一陣冷氣來.把李瓶兒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刮滅.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見一箇白衣人領著兩箇青衣人.從外進來.手裡持著一紙文書.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觀看.卻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顆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來.向前喚起西門慶來.如此這般.說道:『官人請起來罷.娘子已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本命燈已滅.豈可復救乎.只在旦夕之間而已.』

那西門慶聽了.低首無語.滿眼落淚.哀告道:『萬望法師搭救則箇.』

潘道士道:『定數難逃.不能搭救了.』

就要告辭.西門慶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罷.』

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棲廟止.自然之道.』

西門慶不復強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兩作經襯錢.潘道士道:『貧道奉行皇天至道.對天盟誓.不敢貪受世財.取罪不便.』

推讓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辭而行.囑咐西門慶:『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裡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

言畢.送出大門.拂袖而去.

西門慶歸到卷棚內.看著收拾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慟.向伯爵.不覺眼淚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稟的壽數.到此地位.強求不得.哥也少要煩惱.』

因打四更時分.說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罷.我且家去.明日再來.』

西門慶道:『教小廝拿燈籠送你去.』

即令來安取了燈送伯爵出去.關上門進來.

那西門慶獨自一箇坐在書房內.掌著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口裡只長籲氣.尋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裡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

於是進入房中.見李瓶兒面朝裡睡.聽見西門慶進來.翻過身來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進來了.』

因問:『那道士點得燈怎麼說.』

西門慶道:『你放心.燈上不妨事.』

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才那廝領著兩箇人又來.在我跟前鬧了一回.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准在陰司.決不容你.」發恨而去.明日便來拿我也.』

西門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著.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甯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

那李瓶兒雙手摟抱著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說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頭相守.誰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家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一沖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箇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著箇官.今後也少要往那裡去吃酒.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苦口說你.』

西門慶聽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掛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裡絕緣短幸.今世裡與你做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

李瓶兒又吩咐迎春.繡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說來.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頭.他二娘已承攬.他房內無人.便教伏侍二娘罷.』

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沒的說.你死了.誰人敢分散你丫頭.奶子也不打發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靈.』

李瓶兒道:『甚麼靈.回箇神主子.過五七燒了罷了.』

西門慶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

兩箇說話之間.李瓶兒催促道:『你睡去罷.這咱晚了.』

西門慶道:『我不睡了.在這屋裡守你守兒.』

李瓶兒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裡穢汙.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你娘.』

往後邊上房裡.對月娘悉把祭燈不濟之事告訴一遍:『剛才我到他房中.我觀他說話兒還伶俐.天可憐.只怕還熬出來也不見得.』

月娘道:『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幹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甚麼.也只在早晚間了.他這箇病是恁伶俐.臨斷氣還說話兒.』

西門慶道:『他來了咱家這幾年.大大小小.沒曾惹了一箇人.且是又好箇性格兒.又不出語.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兒.』

題起來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淚.

不說西門慶與月娘說話.且說李瓶兒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裡略倒倒兒.』

因問道:『有多咱時分了.』

奶子道:『雞還未叫.有四更天了.』

叫迎春替他鋪墊了身底下草紙.搊他朝裡.蓋被停當.睡了.眾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與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與繡春在面前地坪上搭著鋪.剛睡倒沒半箇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看家.我去也.』

忽然驚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忙向床上視之.還面朝裡.摸了摸.口內已無氣矣.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可憐一箇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正是:

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眾人.點燈來照.果然沒了氣兒.身底下流血一窪.慌了手腳.忙走去後邊.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悠然而逝.身上止著一件紅綾抹胸兒.西門慶也不顧甚麼身底下血漬.兩隻手捧著他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甚麼.』

在房裡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吳月娘亦揾淚哭涕不止.落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闔家大小丫頭養娘都哭起來.哀聲動地.月娘向眾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兒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

玉樓道:『我摸他身上還溫溫兒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兒.咱趁熱腳兒不替他穿上衣裳.還等甚麼.』

月娘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一箇死人身上.也沒箇忌諱.就臉著臉兒哭.倘或口裡惡氣撲著你是的.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各人壽數到了.誰留的住他.那箇不打這條路兒來.』

因令李嬌兒.孟玉樓:『你兩箇拿鑰匙.那邊屋裡尋他幾件衣服出來.咱每眼看著與他穿上.』

又叫:『六姐.咱兩箇把這頭來替他整理整理.』

西門慶又向月娘說:『多尋出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與他穿了去.』

月娘吩咐李嬌兒.玉樓:『你尋他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兒.柳黃遍地錦裙.並他今年喬親家去那套丁香色雲綢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並新做的白綾襖.黃綢子裙出來罷.』

當下迎春拿著燈.孟玉樓拿鑰匙.走到那邊屋裡.開了箱子.尋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一件襯身紫綾小襖兒.一件白綢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兒並白綾女襪兒.妝花膝褲腿兒.李嬌兒抱過這邊屋裡與月娘瞧.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他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兒因問:『尋雙甚麼顏色鞋.與他穿了去.』

潘金蓮道:『姐姐.他心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高底鞋兒.只穿了沒多兩遭兒.倒尋出來與他穿去罷.』

吳月娘道:『不好.倒沒的穿到陰司裡.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與他裝綁了去罷.』

李嬌兒聽了.忙叫迎春尋出來.眾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

西門慶率領眾小廝.在大廳上收卷書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兒用板門抬出.停於正寢.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幾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委兩箇小廝在旁侍奉:一箇打磐.一箇炷紙.一面使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

月娘打點出裝綁衣服來.就把李瓶兒床房門鎖了.只留炕屋裡.交付與丫頭養娘.馮媽媽見沒了主兒.哭的三箇鼻頭兩行眼淚.王姑子且口裡喃喃呐呐.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並〖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與他接引冥途.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著胸膛.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

比及亂著.雞就叫了.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向西門慶施禮.說道:『老爹煩惱.奶奶沒了在於甚時候.』

西門慶道:『因此時候不真:睡下之時.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時候沒了.』

徐先生道:『不打緊.』

因令左右掌起燈來.揭開紙被觀看.手掐醜更.說道:『正當五更二點轍.還屬丑時斷氣.』

西門慶即令取筆硯.請徐先生批書.徐先生向燈下問了姓氏並生辰八字.批將下來:『一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於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聲.成服後無妨.入殮之時.忌龍.虎.雞.蛇四生人.親人不避.

吳月娘使出玳安來:『叫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那方去了.』

徐先生一面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乃丙子日.已丑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濱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家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後耽擱至二十歲嫁一富家.老少不對.終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

看畢黑書.眾婦女聽了.皆各歎息.西門慶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幾時.』

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麼就打發出去的.須放過五七才好.』

徐先生道:『五七內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內.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醜未時安葬.闔家六位本命都不犯.』

西門慶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再沒那移了.』

徐先生寫了殃榜.蓋伏死者身上.向西門慶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裡備下.』

剛打發徐先生出了門.天已發曉.西門慶使琴童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花大舅.然後分班差人各親眷處報喪.又使人往衙門中給假.又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紗漂白.三十桶生眼布來.叫趙裁雇了許多裁縫.在西廂房先造帷幕.帳子.桌圍.並入殮衣衾纏帶.各房裡女人衫裙.外邊小廝伴當.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往門外店裡買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黃絲孝絹.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內搭五間大棚.西門慶因思想李瓶兒動止行藏模樣.忽然想起忘了與他傳神.叫過來保來問:『那裡有好畫師.尋一箇來傳神.我就把這件事忘了.』

來保道:『舊時與咱家畫圍屏的韓先兒.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畫士.革退來家.他傳的好神.』

西門慶道:『他在那裡住.快與我請來.』

來保應諾去了.

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的人.前後又亂了一五更.心中又著了悲慟.神思恍亂.只是沒好氣.罵丫頭.踢小廝.守著李瓶兒屍首.由不的放聲哭叫.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語不的.吳月娘正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帳子後.打夥兒分孝與各房裡丫頭並家人媳婦.看見西門慶啞著喉嚨只顧哭.問他.茶也不吃.只顧沒好氣.月娘便道:『你看恁勞叨.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只顧扯長絆兒哭起來了.三兩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沒洗.亂了恁五更.黃湯辣水還沒嘗著.就是鐵人也禁不的.把頭梳了.出來吃些甚麼.還有箇主張.好小身子.一時摔倒了.卻怎樣兒的.』

玉樓道:『原來他還沒梳頭洗臉哩.』

月娘道:『洗了臉倒好.我頭裡使小廝請他後邊洗臉.他把小廝踢進來.誰再問他來.』

金蓮道:『你還沒見.頭裡我倒好意說.他已死了.你恁般起來.把骨禿肉兒也沒了.你在屋裡吃些甚麼兒.出去再亂也不遲.他倒把眼睜紅了的.罵我:「狗攮的淫婦.管你甚麼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卻教誰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貨子.只說人和他合氣.』

月娘道:『熱突突死了.怎麼不疼.你就疼.也還放在心裡.那裡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就口撾著口那等叫喚.不知甚麼張致.他可哥兒來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鎮日教他挑水挨磨來.』

孟玉樓道:『李大姐倒也罷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說著.只見陳敬濟手裡拿著九匹水光絹.說:『爹教娘每剪各房裡手帕.剩下的與娘每做裙子.』

月娘收了絹.便道:『姐夫.你去請你爹進來扒口子飯.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還沒嘗著哩.』

敬濟道:『我是不敢請他.頭裡小廝請他吃飯.差些沒一腳踢殺了.我又惹他做甚麼.』

月娘道:『你不請他.等我另使人請他來吃飯.』

良久.叫過玳安來說道:『你爹還沒吃飯.哭這一日了.你拿上飯去.趁溫先生在這裡.陪他吃些兒.』

玳安道:『請應二爹和謝爹去了.等他來時.娘這裡使人拿飯上去.消不的他幾句言語.管情爹就吃了.』

吳月娘說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裡蛔蟲.俺每這幾箇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兩箇來才吃飯.』

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兒.那遭少了他兩箇.爹三錢.他也是三錢.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隨問怎的著了惱.只他到.略說兩句話兒.爹就眉花眼笑的.』

說了一回.棋童兒請了應伯爵.謝希大二人來到.進門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義的嫂子』被金蓮和玉樓罵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沒仁義的.』

二人哭畢.爬起來.西門慶與他回禮.兩箇又哭了.說道:『哥煩惱.煩惱.』

一面讓至廂房內.與溫秀才敘禮坐下.先是伯爵問道:『嫂子是甚時候歿了.』

西門慶道:『正丑時斷氣.』

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家裡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著一身大紅衣服.向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夢做的不好.房下見我只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曉告訴你.」等到天明.只見大官兒到了.戴著白.教我只顧跌腳.果然哥有孝服.』

西門慶道:『我昨夜也做了恁箇夢.和你這箇一樣兒.夢見東京翟親家那裡寄送了六根簪兒.內有一根𥔦折了.我說.可惜了.醒來正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氣.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箇孩兒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麼.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

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爭奈你偌大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著你.你若有好歹.怎麼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憐俐人.何消兄弟每說.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裡.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

當時.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拿上茶來吃了.便喚玳安:『後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

伯爵道:『哥原來還未吃飯哩.』

西門慶道:『自你去了.亂了一夜.到如今誰嘗甚麼兒來.』

伯爵道:『哥.你還不吃飯.這箇就胡突了.常言道:「寧可折本.休要饑損.」〖孝經〗上不說的:「教民無死傷生.毀不滅性.」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做箇張主.』正是:

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題醒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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