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小说(崇祯本-插图)作者:兰陵笑笑生发布:福哥
2018-5-26 11:17
詩曰: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回腸斷淚珠拋.睽違一載猶三載.情緒千絲與萬條.
好句每從秋裡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話說潘金蓮自從春梅去後.房中納悶.不題.單表陳敬濟.次日上飯時出去.假作討帳.騎頭口到于薛嫂兒家.薛嫂兒正在屋裡.一面讓進來坐.敬濟拴了頭口.進房坐下.點茶吃了.薛嫂故意問:『姐夫來有何話說.』
敬濟道:『我往前街討帳.竟到這裡.昨晚大小姐出來了.和他說句話兒.』
薛嫂故作喬張致.說:『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因為你每通同作弊.弄出醜事來.才把他打發出門.教我防範你們.休要與他會面說話.你還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時使將小廝來看見.到家學了.又是一場兒.倒沒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門.』
那敬濟便笑嘻嘻袖中拿出一兩銀子來:『權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還謝你.』
那薛嫂見錢眼開.便道:『好姐夫.自恁沒錢使.將來謝我.只是我去年臘月.你鋪子當了人家兩付扣花枕頂.將有一年來.本利該八錢銀子.你尋與我罷.』
敬濟道:『這箇不打緊.明日就尋與你.』
這薛嫂兒一面請敬濟里間房裡去.與春梅廝見.一面叫他媳婦金大姐定菜兒.『我去買茶食點心.』
又打了一壺酒.並肉鮓之類.教他二人吃.這春梅看見敬濟.說道:『姐夫.你好人兒.就是箇弄人的劊子手.把俺娘兒兩箇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醜惹人嫌.到這步田地.』
敬濟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門.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兒趙迎春.各自尋投奔」.你教薛媽媽替你尋箇好人家去罷.我「醃韭菜~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東京俺父親那裡去計較了回來.把他家女兒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
說畢.不一時.薛嫂買將茶食酒菜來.放炕桌兒擺了.兩箇做一處飲酒敘話.薛嫂也陪他吃了兩盞.一遞一句.說了回月娘心狠:『宅裡恁箇出色姐兒出來.通不與一件兒衣服簪環.就是往人家上主兒去.裝門面也不好看.還要舊時原價.就是清水.這碗裡傾倒那碗內.也拋撒些兒.原來這等夾腦風.臨時出門.倒虧了小玉丫頭做了箇分上.教他娘拿了兩件衣服與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麼做上蓋.』
比及吃得酒濃時.薛嫂教他媳婦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兩箇在里間自在坐箇房兒.正是:
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波底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歡喜帶.
兩箇幹訖.一度作別.比時難割難捨.薛嫂恐怕月娘使人來瞧.連忙攛掇敬濟出港.騎上頭口來家.
遲不上兩日.敬濟又稍了兩方銷金汗巾.兩雙膝褲與春梅.又尋枕頭出來與薛嫂兒.又拿銀子打酒.在薛嫂兒房內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來安小廝來催薛嫂兒:『怎的還不上主兒.』
看見頭口拴在門首.來安兒到家學了舌.說:『姐夫也在那裡來.』
月娘聽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兩替叫了薛嫂兒去.盡力數說了一遍.道:『你領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只顧不上緊替我打發.好窩藏著養漢掙錢兒與你家使.若是你不打發.把丫頭還與我領了來.我另教馮媽媽子賣.你再休上我門來.』
這薛嫂兒聽了.到底還是媒人的嘴.說道:『天麼天麼.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趕著增福神著棍打.你老人家照顧我.怎不打發.昨日也領著走了兩三箇主兒.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兩原價.俺媒人家那裡有這些銀子陪上.』
月娘又道:『小廝說陳家種子今日在你家和丫頭吃酒來.』
薛嫂慌道:『耶嚛.耶嚛.又是一場兒.還是去年臘月.當了人家兩付枕頂.在咱獅子街鋪內.銀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頂與我.我讓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頭口來了.幾時進屋裡吃酒來.原來咱家這大官兒.恁快搗謊駕舌.』
月娘吃他一篇.說的不言語了.說道:『我只怕一時被那種子設念隨邪.差了念頭.』
薛嫂道:『我是三歲小孩兒.豈可恁些事兒不知道.你那等分付了我.我長吃好.短吃好.他在那裡也沒的久停久坐.與了我枕頭.茶也沒吃就來了.幾曾見咱家小大姐面兒來.萬物也要箇真實.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來.既是如此.如今守備周老爺府中.要他圖生長.只出十二兩銀子.看他若添到十三兩上.我兌了銀子來罷.說起來.守備老爺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見過小大姐來.因他會這幾套唱.好模樣兒.才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女兒.其餘別人出不上.』
薛嫂當下和月娘砸死了價錢.
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妝點起來.戴著圍發雲髻兒.滿頭珠翠.穿上紅段襖兒.藍段裙子.腳上雙鸞尖翹翹.一頂轎子送到守備府中.周守備見了春梅生的模樣兒.比舊時越又紅又白.身段兒不短不長.一雙小腳兒.滿心歡喜.就兌出五十兩一錠元寶來.這薛嫂兒拿出家.鑿下十三兩銀子.往西門慶家交與月娘.另外又拿出一兩來.說:『是周爺賞我的喜錢.你老人家這邊不與我些兒.』
那吳月娘免不過.只得又秤出五錢銀子與他.恰好他還禁了三十七兩五錢銀子.十箇九箇媒人.都是如此賺錢養家.
卻表陳敬濟見賣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蓮那邊去.見月娘凡事不理他.門戶都嚴禁.到晚夕親自出來.打燈籠前後照看.上了鎖.方才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腳.敬濟十分急了.先和西門大姐嚷了兩場.淫婦前淫婦後罵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飯吃.吃傷了.你家收了我許多金銀箱籠.你是我老婆.不顧贍我.反說我雌你家飯吃.我白吃你家飯來.』
罵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念七日.孟玉樓生日.玉樓安排了幾碗酒菜點心.好意教春鴻拿出前邊鋪子.教敬濟陪傅夥計吃.月娘便攔說:『他不是才料.休要理他.要與傅夥計.自與傅夥計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
玉樓不肯.春鴻拿出來.擺在水櫃上.一大壺酒都吃了.不勾.又使來巡兒後邊要去.傅夥計便說:『姐夫不消要酒去了.這酒勾了.我也不吃了.』
敬濟不肯.定要來安要去.等了半晌.來安兒出來.回說沒了酒了.這陳敬濟也有半酣酒兒在肚內.又使他要去.那來安不動.又另拿錢.打了酒來吃著.罵來安兒:『賊小奴才兒.你別要慌.你主子不待見我.連你這奴才每也欺負我起來了.使你使兒不動.我與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傷了.有爹在怎麼行來.今日爹沒了.就改變了心腸.把我來不理.都亂來擠撮我.我大丈母聽信奴才言語.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由他.我好耐涼耐怕兒.』
傅夥計勸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誰.想必後邊忙.怎不與姐夫吃.你罵他不打緊.牆有縫.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
敬濟道:『老夥計.你不知道.我酒在肚裡.事在心頭.俺丈母聽信小人言語.罵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沒肏了我.好不好我把這一屋子裡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後丈母通姦.論箇不應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兒休了.然後一紙狀子告到官.再不.東京萬壽門進一本.你家見收著我家許多金銀箱籠.都是楊戩應沒官贓物.好不好把你這幾間業房子都抄沒了.老婆便當官辦賣.我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耍子.會事的把俺女婿收籠著.照舊看待.還是大家便益.』
傅夥計見他話頭兒來的不好.說道:『姐夫.你原來醉了.王十九.只吃酒.且把散話革起.』
這敬濟眼瞅著傅夥計.罵道:『老賊狗.怎的說我散話.揭跳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嬌客.你無故只是他家行財.你也擠撮我起來.我教你這老狗別要慌.你這幾年賺的俺丈人錢勾了.飯也吃飽了.心裡要打夥兒把我疾發了去.要奪權兒做買賣.好禁錢養家.我明日本狀也帶你一筆.教他打官司.』
那傅夥計最是箇小膽兒的人.見頭勢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煙走了.小廝收了家活.後邊去了.敬濟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傅夥計早辰進後邊.見月娘把前事具訴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辭家去.交割帳目.不做買賣了.月娘便勸道:『夥計.你只安心做買賣.休要理那潑才料.如臭屎一般丟著他.當初你家為官事投到俺家來權住著.有甚金銀財寶.也只是大姐幾件妝奩.隨身箱籠.你家老子便躲上東京去了.那時恐怕小人不足.教俺家晝夜耽心.你來時才十六七歲.黃毛團兒也一般.也虧在丈人家養活了這幾年.調理的諸般買賣兒都會.今日翅膀毛兒幹了.反恩將仇報.一掃帚掃的光光的.小孩兒家說話欺心.恁沒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夥計.你自安心做你買賣.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
一面把傅夥計安撫住了不題.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印了鋪擠著一屋裡人贖討東西.只見奶子如意兒.抱著孝哥兒送了一壺茶來與傅夥計吃.放在桌上.孝哥兒在奶子懷裡.哇哇的只管哭.這陳敬濟對著那些人.作耍當真說道:『我的哥哥.乖乖兒.你休哭了.』
向眾人說:『這孩子倒相我養的.依我說話.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
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兒說:『姐夫.你說的好妙話兒.越發叫起兒來了.看我進房裡說不說.』
這陳敬濟趕上踢了奶子兩腳.戲罵道:『怪賊邋遢.你說不是.我且踢箇響屁股兒著.』
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向月娘哭說:『姐夫對眾人將哥兒這般言語發出來.』
這月娘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正在鏡臺邊梳著頭.半日說不出話來.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見:荊山玉損.可惜西門慶正室夫妻.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掩淡.猶如西園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日春風急.吹折江梅就地花.
慌了小玉.叫將家中大小.扶起月娘來炕上坐的.孫雪娥跳上炕.撅救了半日.舀姜湯灌下去.半日蘇醒過來.月娘氣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聲來.奶子如意兒對孟玉樓.孫雪娥.將敬濟對眾人將哥兒戲言之事.說了一遍:『我好意說他.又趕著我踢了兩腳.把我也氣的發昏在這裡.』
雪娥扶著月娘.待的眾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對月娘說:『娘也不消生氣.氣的你有些好歹.越發不好了.這小廝因賣了春梅.不得與潘家那淫婦弄手腳.才發出話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賣出田一般.咱顧不得他這許多.常言養蝦蟆得水蠱兒病.只顧教那小廝在家裡做甚麼.明日哄賺進後邊.下老實打與他一頓.即時趕離門.教他家去.然後叫將王媽媽子來.把那淫婦教他領了去.變賣嫁人.如同狗臭尿.掠將出去.一天事都沒了.平空留著他在家裡做甚麼.到明日.沒的把咱們也扯下水去了.』
月娘道:『你說的也是.』
當下計議已定了.
到次日.飯時已後.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婦七八箇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廝來安兒請進陳敬濟來後邊.只推說話.把儀門關了.教他當面跪下.問他:『你知罪麼.』
那陳敬濟也不跪.轉把臉兒高揚.佯佯不采.月娘大怒.於是率領雪娥並來興兒媳婦.來昭妻一丈青.中秋兒.小玉.繡春眾婦人.七手八腳.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頓.西門大姐走過一邊.也不來救.打的這小夥兒急了.把褲子脫了.露出那直豎一條棍來.唬的眾婦人看見.卻丟下棍棒亂跑了.月娘又是那惱.又是那笑.口裡罵道:『好箇沒根基的王八羔子.』
敬濟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這箇法兒.怎得脫身.』
於是扒起來.一手兜著褲子.往前走了.月娘隨令小廝跟隨.教他算帳.交與傅夥計.敬濟自知也立腳不定.一面收拾衣服鋪蓋.也不作辭.使性兒一直出離西門慶家.徑往他母舅張團練家.他舊房子自住去了.正是:
唯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潘金蓮在房中.聽見打了陳敬濟.趕離出門去了.越發憂上加憂.悶上添悶.一日.月娘聽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兒去叫了王婆來.那王婆自從他兒子王潮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車的一百兩銀子來家.得其發跡.也不賣茶了.買了兩箇驢兒.安了盤磨.一張羅櫃.開起磨房來.聽見西門慶宅裡叫他.連忙穿衣就走.到路上問玳安說:『我的哥哥.幾時沒見你.又早籠起頭去了.有了媳婦兒不曾.』
玳安道:『還不曾有哩.』
王婆子道:『你爹沒了.你家誰人請我做甚麼.莫不是你五娘養了兒子了.請我去抱腰.』
玳安道:『俺五娘倒沒養兒子.倒養了女婿.俺大娘請你老人家.領他出來嫁人.』
王婆子道:『天麼.天麼.你看麼.我說這淫婦.死了你爹.怎守的住.只當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磣兒來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麼.』
玳安道:『他姓陳.名喚陳敬濟.』
王婆子道:『想著去年.我為何老九的事.去央煩你爹.到宅內.你爹不在.賊淫婦他就沒留我房裡坐坐兒.折針也迸不出箇來.只叫丫頭倒一鐘清茶我吃了.出來了.我只道千年萬歲在他家.如何今日也還出來.好箇浪蹄子淫婦.休說我是你箇媒王.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閒人進去.也不該那等大意.』
玳安道:『為他和俺姐夫在家裡炒嚷作亂.昨日差些兒沒把俺大娘氣殺了哩.俺姐夫已是打發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領他去哩.』
王婆子道:『他原是轎兒來.少不得還叫頂轎子.他也有箇箱籠來.這裡少不的也與他箇箱子兒.』
玳安道:『這箇少不的.俺大娘自有箇處.』
兩箇說話間.到了門首.進入月娘房裡.道了萬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無事不請你來.』
悉把潘金蓮如此這般.上項說了一遍:『今來是是非人.去是非者.一客不煩二王.還起動你領他出去.或聘嫁.或打發.叫他吃自在飯去罷.我男子漢已是沒了.招攬不過這些人來.說不的當初死鬼為他丟了許多錢底那話了.就打他恁箇人兒也有.如今隨你聘嫁.多少兒交得來.我替他爹念箇經兒.也是一場勾當.』
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這錢的.只要把禍害離了門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
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罷.又一件.他當初有箇箱籠兒.有頂轎兒來.也少不的與他頂轎兒坐了去.』
月娘道:『箱子與他一箇.轎子不容他坐.』
小玉道:『俺奶奶氣頭上便是這等說.到臨岐.少不的雇頂轎兒.不然街坊人家看著.抛頭露面的.不吃人笑話.』
月娘不言語了.一面使丫鬟繡春.前邊叫金蓮來.
這金蓮一見王婆子在房裡.就睜了.向前道了萬福.坐下.王婆子開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剛才大娘說.教我今日領你出去哩.』
金蓮道:『我漢子死了多少時兒.我為下甚麼非.作下甚麼歹來.如何平空打發我出去.』
王婆道:『你休稀裡打哄.做啞裝聾.自古蛇鑽窟窿蛇知道.各人幹的事兒.各人心裡明.金蓮你休呆裡撒奸.說長道短.我手裡使不的巧語花言.幫閒鑽懶.自古沒箇不散的筵席.出頭椽兒先朽爛.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蒼蠅不鑽沒縫兒蛋.你休把養漢當飯.我如今要打發你上陽關.』
金蓮見勢頭不好.料難久住.便也發話道:『你打人休打臉.罵人休揭短.有勢休要使盡了.趕人不可趕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兒.怎聽奴才淫婦戳舌.便這樣絕情絕義的打發我出去.我去不打緊.只要大家硬氣.守到老沒箇破字兒才好.』
當下金蓮與月娘亂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點與了他兩箇箱子.一張抽替桌兒.四套衣服.幾件釵梳簪環.一床被褥.其餘他穿的鞋腳.都填在箱內.把秋菊叫到後邊來.一把鎖就把房門鎖了.金蓮穿上衣服.拜辭月娘.在西門慶靈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樓房中.也是姊妹相處一場.一旦分離.兩箇落了一回眼淚.玉樓瞞著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對金碗簪子.一套翠藍段襖.紅裙子.說道:『六姐.奴與你離多會少了.你看箇好人家.往前進了罷.自古道.千里長篷.也沒箇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箇人來對我說聲.奴往那裡去.順便到你那裡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腸.』
於是灑淚而別.臨出門.小玉送金蓮.悄悄與了金蓮兩根金頭簪兒.金蓮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點人心兒在我.』
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籠桌子抬的先去了.獨有玉樓.小玉送金蓮到門首.坐了轎子才回.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共生離.
卻說金蓮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里間.晚夕同他一處睡.他兒子王潮兒.也長成一條大漢.籠起頭去了.還未有妻室.外間支著床睡.這潘金蓮次日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兒鬥葉兒.下棋.那王婆自去掃面.餵養驢子.不去管他.朝來暮去.又把王潮兒刮剌上了.晚間等的王婆子睡著了.婦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間床上.和王潮兒兩箇幹.搖的床子一片響聲.被王婆子醒來聽見.問那裡響.王潮兒道:『是櫃底下貓捕老鼠響.』
王婆子睡夢中.喃喃呐呐.口裡說道:『只因有這些麩面在屋裡.引的這紮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
良久.又聽見動旦.搖的床子格支支響.王婆又問那裡響.王潮道:『是貓咬老鼠.鑽在炕洞下嚼的響.』
婆子側耳.果然聽見貓在炕洞裡咬的響.方才不言語了.婦人和小廝幹完事.依舊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幾句雙關.說得這老鼠好:你身軀兒小.膽兒大.嘴兒尖.忒潑皮.見了人藏藏躲躲.耳邊廂叫叫唧唧.攪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倫.偏好鑽穴隙.更有一樁兒不老實.到底改不的偷饞抹嘴.
有日.陳敬濟打聽得潘金蓮出來.還在王婆家聘嫁.因提著兩吊銅錢.走到王婆家來.婆子正在門前掃驢子撒的糞.這敬濟向前深深地唱箇喏.婆子問道:『哥哥.你做甚麼.』
敬濟道:『請借裡邊說話.』
王婆便讓進裡面.敬濟便道:『動問西門大官人宅內.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
王婆便道:『你是他甚麼人.』
那敬濟嘻嘻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
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說:『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陳的.在此處撞蠓子.我老娘手裡放不過.』
敬濟笑向腰裡解下兩吊銅錢來.放在面前.說:『這兩吊錢權作王奶奶一茶之費.教我且見一面.改日還重謝你老人家.』
婆子見錢.越發喬張致起來.便道:『休說謝的話.他家大娘子分付將來.不許教閒雜人來看他.咱放倒身說話.你既要見這雌兒一面.與我五兩銀子.見兩面與我十兩.你若娶他.便與我一百兩銀子.我的十兩媒人錢在外.我不管閑帳.你如今兩串錢兒.打水不渾的.做甚麼.』
敬濟見這虔婆口硬.不收錢.又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腳簪子.重五錢.殺雞扯腿跪在地下.說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補一兩銀子來與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見他一面.說些話兒則箇.』
那婆子於是收了簪子和錢.分付:『你進去見他.說了話就與我出來.不許你涎眉睜目.只顧坐著.所許那一兩頭銀子.明日就送來與我.』
於是掀簾.放敬濟進里間.婦人正坐在炕上.看見敬濟.便埋怨他道:『你好人兒.弄的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有上稍.沒下稍.出醜惹人嫌.你就影兒也不來看我看兒了.我娘兒們好好的.拆散的你東我西.皆是為誰來.』
說著.扯住敬濟.只顧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聽見.敬濟道:『我的姐姐.我為你剮皮剮肉.你為我受氣耽羞.怎不來看你.昨日到薛嫂兒家.已知春梅賣在守備府裡去了.才打聽知你出離了他家門.在王奶奶這邊聘嫁.今日特來見你一面.和你計議.咱兩箇恩情難舍.拆散不開.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兒休了.問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銀箱籠.他若不與我.我東京萬壽門一本一狀進下來.那裡他雙手奉與我還是遲了.我暗地裡假名托姓.一頂轎子娶到你家去.咱兩箇永遠團圓.做上箇夫妻.有何不可.』
婦人道:『現今王乾娘要一百兩銀子.你有這些銀子與他.』
敬濟道:『如何人這許多.』
婆子說道:『你家大丈母說.當初你家爹.為他打箇銀人兒也還多.定要一百兩銀子.少一絲毫也成不的.』
敬濟道:『實不瞞你老人家說.我與六姐打得熱了.拆散不開.看你老人家下顧.退下一半兒來.五六十兩銀子也罷.我往母舅那裡典上兩三間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風一度.你老人家少轉些兒罷.』
婆子道:『休說五六十兩銀子.八十兩也輪不到你手裡了.昨日湖州販綢絹何官人.出到七十兩.大街坊張二官府.如今見在提刑院掌刑.使了兩箇節級來.出到八十兩上.拿著兩卦銀子來兌.還成不的.都回去了.你這小孩兒家.空口來說空話.倒還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傷了哩.』
當下一直走出街上.大吆喝說:『誰家女婿要娶丈母.還來老娘屋裡放屁.』
敬濟慌了.一手扯進婆子來.雙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聲.我依王奶奶價值一百兩銀子罷.爭奈我父親在東京.我明日起身往東京取銀子去.』
婦人道:『你既為我一場.休與乾娘爭執.上緊取去.只恐來遲了.別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
敬濟道:『我雇頭口連夜兼程.多則半月.少則十日就來了.』
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飯.我的十兩銀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先與你說明白著.』
敬濟道:『這箇不必說.恩有重報.不敢有忘.』
說畢.敬濟作辭出門.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頭口.上東京取銀子去.此這去.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