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關於『三十而立』 首先是要弄明白『立什麼』的問題。自漢以來,在這個問題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漢書·藝文志】有言曰:『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皇侃【論語義疏】緣此認為:『立,謂所學經業成立也。古人三年明一經,從十五至三十是又十五年,故通【五經】之業,所以成立也。』但這個說法很牽強。當他說『立』意味着經業之成立的時候,還可以看做是一種猜測,還可以備為一說。但進一步解說為3年明一經、15年通【五經】之業的時候,就純粹是無稽之談了。【漢書·藝文志】所言『五經』,如何可以用在孔子身上?在孔子時代,作為三代文化之優秀典籍傳世的,是六藝或曰六經,怎麼可能是『五經』呢?
三十而立
楊樹達認為『三十而立』是立於禮,並舉出了一些文獻根據。【泰伯篇】曰:立於禮。【季氏篇】曰:不學禮,無以立。【堯曰篇】曰:不知禮,無以立也。【左傳·昭公七年】曰:孟喜子病不能相禮,及其將死,召其大夫曰:『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然後,楊樹達得出結論說:『三十而立,立謂立於禮也。蓋二十始學禮,至三十而學禮之業大成,故能立也。』但是,所謂立,只能有這一種解釋嗎?春秋文獻中,所謂『立』,絕不是只有一個『禮』是對象詞。【左傳·襄公二十四年】穆叔有一段名言: 可能穆叔所謂立德、立功、立言,才是時人關於『立』的最通常的理解。把『三十而立』解釋成立於禮或學業之成立,都無法得到證實,只是人們的臆測或演繹。 『立』是動詞,意為建立、樹立、確立,對應它的應該是有形而非抽象的東西。一個人的學習達到了什麼水平,有了一種什麼觀念,掌握了什麼技能,類似這樣的情況,大概是不好用『立』來表達的。建立了什麼功業,樹立了什麼旗幟,確立或構造了什麼思想體系,和『立』相對應的應該是類似這些有形的東西。而在孔子30歲的時候,建立了什麼呢?籠統地說他精通了禮的精神,掌握了『五經』之精髓,這能用『立』來表達嗎?聖哲如孔子,說話能如此地沒有邏輯? 孔子一生能夠說得上立德立功的功業有哪些?筆者20多年前在一本小書中,總結過孔子一生彪炳史冊的歷史貢獻:整理古代文獻,奠定中華文化根基;創立中國傳統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思想;創立中國儒家學派。這三個方面,都是可以稱得上『有所立』的,是建樹,是功業。但這三個方面,有哪一項是孔子在30歲的時候建樹的呢?應該說,孔子在30歲的時候,還談不上有什麼建樹可言。 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談到30歲時的孔子,記載的是這樣一件事: 孔子答齊景公對,的確是見識卓越,但這又算是什麼建樹呢?此不能為『立』也。其實,以前的注經家並沒有搞清楚對於孔子來說,何謂立、立什麼的問題。他們多是把孔子作為一個以倫理說教為能事的教育家,孔子一生都在教育人如何修養人生,把這段所謂孔子的履歷年譜作為一個教人進學修養的成長經歷,是人生為學修養的幾個階段。【論語】古注中就已經顯示出這樣的傾向,如本文前邊關於本章題旨部分引述到的,邢昺認為它是『孔子輒言此者,欲以勉人志學,而善始令終也』,是一個善始令終的學習歷程;二程認為是『孔子自言其進德之序』,是一個道德修養的過程。近人的講法以錢穆最為典型,他認為『志於學』乃為『讀【論語】之最大宗旨』,而立為『進學之第一階段』,不惑為『進學之第二階段』,知天命為『進學之第三階段』,耳順為『進學之第四階段』,從心所欲不逾矩是『無可再進』而『擬於天』的最高階段,整個全章『乃孔子自述其一生學之所至,其與年俱進之階程』。 孔子『志於學』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於為什麼而學,學了做什麼,學習就是為着修養人生嗎?孔子不是這樣的腐儒!孔子的最大情懷是救世,是挽亂世之狂瀾,志於學的目的即在這裡。【論語·八佾】篇載,儀邑的地方長官面見孔子之後,說『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他只是通過和孔子的一次談話,就理解了孔子人格,知道這是一個以匡扶天下為己任的人。這位儀邑的地方長官,要遠比後儒只是把孔子看做一個教師爺而顯得眼光犀利。 孔子的確是以匡扶天下為己任,矢志於救世的人。【論語·公冶長】篇載: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這就是孔子的情懷。孔子當然講學問,重修身,但學習和修養的目的,都在於治世,都在於『修己以安百姓』。如果純粹的為學習而學習,那不是孔子。他講得很清楚:『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如果學問不能用到政治上,學以何用?所以,在孔子的學問里,多半都是政治。在他回答弟子和時人問政的言談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位睿智的政治家,使其治世,絕對是能臣。他在學生的眼裡,就是這樣的人。【論語·子張】篇載: 子貢講他老師的不可企及,所言即是其治國才能。孔子之志在於入仕,在於治國,在於平天下。他有豪言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他終其一生,都在為走上政壇而準備着,一直等着執掌政壇、施展抱負的機會。孔子一直期盼着來自政局的召喚,待價而沽。然而遺憾的是,直到50歲,他也沒有等來這樣的機會,真是待字閨中無人識呀!所以司馬遷說他『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雖然探索治國之道很久,卻總是鬱郁不得志而無所施展。孔子為施展政治抱負,幾乎到了飢不擇食、慌不擇路的程度,甚至曾想過應叛臣之約,去實踐自己的政治理想。僅【史記·孔子世家】就記載了兩起這樣的事情: 這兩次應叛臣之約要出仕的事情,都是因為子路提出質疑而作罷。但每次當子路質疑其行為違背他自己的政治主張時,孔子都還要為自己辯解,說什麼堅硬的東西磨不薄,潔白的東西染不黑。這顯然是強詞奪理。如果你去幫助、輔佐叛臣,就是對周禮及其自己政治理想的嚴重背叛,這個行為本身就已經『黑』了,就已經為世所不容!你不是中看不能吃的匏瓜,是給人吃的,但問題是給誰吃,這裡沒有是非和原則嗎?這兩次事件,前者是定公九年(公元前501年),是年孔子50歲;後者是定公十五年,孔子57歲,這都已經是過了所謂『知天命』的年齡。『知天命』之後的孔子,為了有施展政治抱負的機會,還都如此地不顧及做人的底線!如果我們相信孔子所言,他這樣做的目的是『如用我,其為東周乎』,那就可以想象,他對實現所謂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到了多麼痴迷、執着甚至偏執、焦慮的程度。這些清楚地說明,在孔子看來,一個人應該有所『立』的,絕不是什麼個人修養的品級,而是政治功業! 那麼,從治國平天下的政治志向上說,30歲時的孔子,還是一事無成,他會說自己已經有所『立』了嗎?特別是到了晚年,回憶起青年時期鬱郁不得志的經歷,他能說出『三十而立』的話嗎?『三十而立』絕非孔子之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