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4-15 23:17
兵敗猇亭之後,劉備便在次年四月病逝于永安宮。去世前,他妥善地安排了後事,傳位於劉禪,托孤於諸葛亮,還說了若嗣子不才君可自取的話。對此,歷史上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評價。那麼,劉備說這番話,其目的和想法究竟是什麼?在白帝城托孤的背後,有沒有諱莫如深的難言之隱呢?
蜀漢章武二年西元222年閏六月,劉備兵敗猇亭,退回永安縣,駐蹕白帝城。這時的劉備,既心力交瘁,又身染疾病,而且一病不起。劉備知道,自己已將不久于人世,便開始有條不紊地安排後事。所謂『後事』,主要是蜀漢政權交給誰。依照世襲制,皇位當然要傳給劉禪。但那時劉禪才十七歲,還是未成年人,才能似乎也遠遠比不上劉備。這就要有人輔佐,劉備選定的是諸葛亮和李嚴。這一點,【三國志·先主傳】說得很清楚:『先主病篤,托孤于丞相亮,尚書令李嚴為副。』托孤之後,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西元223年6月10日,劉備駕崩于永安宮,享年六十三歲。
劉備的托孤,在三國史上是一件大事,因為它把劉備集團和蜀漢政權不太長的歷史一分為二:前期,領導人是劉備;後期,主心骨是諸葛亮。這個分期,是永安宮托孤三直接結果。據【三國志·諸葛亮傳】,劉備病重的時候,特地將諸葛亮從成都召到永安『屬以後事』,而且說了一段語重心長的話。劉備對諸葛亮說,先生的才能,是曹丕的十倍君才十倍曹丕,一定能夠安邦安國,成就大業必能安國,終定大事。因此,請先生酌情處理。如果劉禪還行,請輔佐他若嗣子可輔,輔之。如果這孩子不成器如其不才,先生不妨自行其是君可自取。諸葛亮聽了,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地說,為臣一定竭盡全力輔佐皇上臣敢竭股肱之力,忠貞不貳報效國家效忠貞之節,直到獻出自己的生命繼之以死。劉備便又下詔訓示劉禪,今後要像對待父親那樣對待丞相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
這就是著名的『永安托孤』,歷史上的爭論也由此而起。
最先表示肯定和讚揚的是陳壽。陳壽在【三國志·先主傳】的評語中說,劉備此舉是古往今來君臣關係中最大公無私的典範誠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為什麼呢?因為劉備把整個國家和親生之子全都託付給了諸葛亮舉國托孤於諸葛亮,自己一點想法都沒有,已經到了毫無保留和沒有二心心神無貳的程度。我想,陳壽這樣說,無非因為劉備把話說到了『如其不才,君可取之』的份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陳壽沒有明說,我們不能亂猜,但一般都理解為如果劉禪『扶不起來』,就請諸葛亮取而代之。那麼,這在一個以君主世襲為天經地義的時代,就不但難得,而且堪稱偉大了。因為這意味著巴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看得高於一切。為了國家和人民,寧肯犧牲自己這個家族,放棄天賦的和神授的權力。這當然是大公無私君臣之至公,當然是空前絕後古今之盛軌。
但問題是,這可能嗎?
我的看法是不可能。第一,中國歷史上從無此例。無論劉備之前的秦皇漢武,還是劉備之後的唐宗宋祖,從來就沒有一個皇帝會因為自己的兒子不中用,就把江山社稷讓別人的。他們日之所想,都是如何保證自己家族的統治,子孫萬代綿延不絕。這是歷朝歷代所有皇帝的共性,劉備怎麼可能是例外?第二,就算劉備是一個例外,我們也不知道他的這種想法從何而來。因為中國歷史上只有『改朝換代』的帝王思想,並無『輪番為治』的民主觀念。劉備如果有,豈不成了華盛頓?第三,就算劉備想當華盛頓,諸葛亮也不敢當亞當或者傑弗遜,因為沒有人認為這種替代是正當的。孫權權曹操代漢,曹操就說孫權不懷好意;劉備讓諸葛亮『自取』,難道不也是把諸葛亮放到火上去烤?何況曹操只不過架空皇帝,就被罵作『漢賊』;諸葛亮如果當真取代劉禪,又會被看作什麼?
因此,後世就有不少人對陳壽的說法持相反意見。最先質疑的是晉代的孫盛,他認為劉備的托孤簡直荒唐備之命亮,亂孰甚矣。據【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孫盛對此發表了很長的一段議論。在他看來,托孤的關鍵在於選准了人,而不在於怎麼說。如果選對了人,就用不著這麼說,因為你不說話對方也會忠貞不貳苟所寄忠賢,則不須若斯之誨;如果選錯了人,就更不能這麼說,因為這等於打開篡位叛逆的途徑如非其人,不宜啟篡逆之塗。所以孫盛說,古往今來,沒有這麼托孤的古之顧命,必貽話言,詭偽之辭,非托孤之謂。只不過劉備的運氣好,碰巧劉禪是個缺心眼的,不會胡思亂想幸值劉禪暗弱,無猜險之性,諸葛亮威望又高,鎮得住諸葛威略,足以檢衛異端,這才沒鬧出事來。要不然,早就滿城風雨,人心大亂了。
現在看來,孫盛的批評還是比較客氣的,只不過認為劉備『失言』而已。所以,近人盧弼的【三國志集解】在反駁孫盛時,就認為劉備擔心的是『嗣子不肖』,焦慮的是『成業之傾敗』,想到的是要『發憤授賢』,怎麼可能有那麼多花花腸子彎彎繞,憑什麼要懷疑他心存詭計何疑為偽乎?
這當然也是一種說法,而且不無道理。但必須指出,所謂『情之所出』也只是猜測之詞。畢竟,我們不是劉備,誰也不能肯定劉備就是這麼想的。既然盧弼可以猜疑,別人當然也可以。比如張作耀先生的【劉備傳】,就認為劉備別有用心,而且『其意甚明』,那就是變著法地逼著諸葛亮表忠心。張先生認為,劉備對諸葛亮其實是『懷有很大疑慮』的。為了保證兒子的皇位穩如泰山,他不惜『把諸葛亮逼到沒有迴旋的餘地』,只能跪下來淚流滿面地賭咒發誓。正如王夫之【讀通鑒論】所言,劉備把話說到那個份上,諸葛亮除了把心掏出來給他看,還有什麼辦法能消除疑慮呢非剖心出血以示之,其能無疑哉!因此,劉備的這番托國之辭並不是『心神無貳』,反倒是『陰懷詭詐』。
顯然,這裡有一個關鍵問題,就是『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八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對此,今人方杯辰先生另有說法。方先生【三國志注釋】一書說,『君可自取』的取,不是取代的意思,而是選取的意思。『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如果那孩子不成器,先生可以自行選取處置的辦法。其實辦法也很簡單,就是從劉備的其他兒子當中另外挑選一個當皇帝。也就是說,劉備賦予諸葛亮的,是廢立之權,並非要他自立為君。
這是有道理的。第一,除劉禪外,劉備至少還有兩個兒子,即魯王劉永和梁王劉理,有得挑。第二,據【三國志·先主傳】裴松之注引【諸葛亮集】,劉備臨終時曾把魯王劉永叫到跟前,對他說,朕死了以後,你們兄弟要『父事丞相,令卿與丞相公事而已』。這和劉備對劉禪說的話如出一轍,也可以理解為已把劉永視為『第二梯隊』。第三,賦予諸葛亮以廢立之權,已是十分破格,算是信任到家了,不可能再說把皇位也讓出去的話。
所以,我認為方先生的解釋是講得通的,至少也是一家之言。按照這種精神,劉備確實把家和國、兒子和政權都托給了諸葛亮,也確實是『心神無貳』,是『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軌』。諸葛亮對劉備所說的那一段話,當然也不是因為被逼到了牆角,不得不『剖心血以示之』,而是發自肺腑的感激涕零。因此,我在前面沒有將『君可自取』翻譯為『先生可以取而代之』,而是翻譯為『先生可以自行其是』。實際上,賦予臣子自行其是之權,這在當時,已經是黃恩浩蕩,而且恩重如山了。
但是,我們仍然有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如果劉備的本意,只是賦予諸葛亮以廢立之權,並非讓他取而代之,那麼,他為什麼要提曹丕?曹丕既不是什麼『顧命大臣』,更不是什麼做臣子的『好榜樣』。眾所周知,曹丕此時,可是已經把漢獻帝趕下了台,自己當了皇帝的。劉備前面說『君才十倍曹丕』,後面又說『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就只能讓人這麼理解:曹丕可以做的,你這個才幹十倍于曹丕的人也可以做嘛!朕讓你做,儘管做就是!
第二個問題是:劉備的這種說法,並非史無前例,孫策托孤時就對張昭說過。據【三國志·張昭傳】裴松之注引【吳曆】,孫策的說法是『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這可真是無獨有偶!當然,孫策說的是『自取之』,劉備說的是『自取』。那麼,難道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別嗎?
第三個問題是:即便劉備的本意,只是賦予諸葛亮以廢立之權,這在當時也是嚇死人的事。東漢末年,行廢立之事的人是誰?董卓。將現任皇帝趕下臺自己取而代之的人是誰?曹丕。因此,所謂『自取』,不是當曹丕,就是當董卓,這是諸葛亮能做的事嗎?方北辰先生說,劉備的意思當然不是讓諸葛亮當董卓,是讓他當霍光。霍光是西漢權臣,漢武帝臨終時曾托孤於他。霍光則既盡輔佐之忠輔佐昭帝十三年,亦行廢立之事廢昌邑王劉賀,立宣帝劉詢。但霍光死後,其家族卻遭致滅頂之災。包括霍光的夫人在內,霍家人幾乎被斬盡殺絕。可見就算是當霍光,也很恐怖。將心比心,換了我們,也會嚇得魂飛魄散,一身冷汗,只能匍匐在地,說『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
看來,無論將『君可自取』這四個字理解為取而代之,還是理解為自行其是,是讓諸葛亮當霍光,還是讓他當曹丕,對諸葛亮都會產生巨大的壓力。因此我們就要問:劉備是『故意施壓』,還是『無心失言』?或者說,是『真心相托』,還是『暗中設套』?
這當然只有劉備自己清楚,但也並非不可猜測。實際上,無論陳壽的『心神無貳』,或者盧弼『情之所出』,也都是猜測。他們之所以得出這個結論,毫無隔閡。臨終托孤,當然是披肝瀝膽,坦誠相待了。但是,這些可愛的先生們忘記了一點,那就是:關係再好的君臣也是君臣,對臣子再信任的君主也是君主。何況,劉備還不是一般的君主。他的江山,是他自己打下來的;他的為人,也被稱為『天下梟雄』。因此,他的心思,恐怕沒有書生們想像得那麼簡單。
最懂君主心思的,應該說還是君主。因此,康熙皇帝的評語,就值得注意了。據【御批通鑒輯覽】,康熙也看出劉備話裡有話,話外有音,而且深表鄙視,不以為然。康熙說,昭烈劉備平時不總說自己和諸葛亮魚水情深嗎?諸葛亮的忠貞不貳他難道不清楚?為什麼托孤之時還要說這種疑神疑鬼陰陽怪氣的話猜疑語?康熙的結論是:三國時代的人,都是那種德行,十分可鄙三國人以譎詐相尚,鄙哉!
康熙的這個結論。也就聊備一格罷了。其實,劉備的托孤之辭哪裡是什麼『三國陋習』?準確地說,是『帝王心思』。這種心思,就連不是帝王的孫策也有。因為孫策雖然不是皇帝,卻實際上是君主,而且是自己打江山的君主。這樣的人,是絕不甘心自己打下來的基業落入他人之手的。可惜,正如陳邇冬先生【閒話三分】所言,孫策和劉備的運氣都不好。兩個接班的人,孫權十八,劉禪十七,都還未成年皆未及冠。年紀輕輕,就做那些驕兵悍將開國元勳的『主子』,鎮得住嗎?這就不能放心。不放心,就要托孤。所托之人,也不能隨便,一要關係好,二要威武高,三要能力強。關係不好不能托。威望不高能力不強,托了也沒有用。但是,一個人,威望又高,能力又強,就不會趁著孤兒寡母坐不穩江山,自己取而代之嗎?托也不是,不托也不是,這就為難。為難的結果是只有攤牌。或者用陳先生的話說,是『把話當面說透——透底』。怎麼個透底呢?『如其不才,君可取之。』話說到這個份上,誰都沒話可說了。
這是很高明的一著。前面說過,關係再好的君臣也是君臣,對臣子再信任的君主也是君主。何況,正如陳邇冬先生所言,對於孫策、劉備這樣的『英雄之主』來說,最信任的人往往同時也是最猜疑的人,因為彼此之間實在太知根知底了。這一點,為君的心理清楚,為臣的心裡也清楚。如果大家都憋在心裡,就會產生隔閡和懷疑;而在托孤之時,是萬萬不能有隔閡和懷疑的。這就不如把話說開,說頭。說開說透了,雙方釋然,各自放心。劉備放心去死,諸葛亮放心去做,豈不兩全其美,于公于私都有利?當然,這種『高明』是站在『古代立場』上說的,不是『現代視角』,但也只能如此。你總不能要求劉備去當華盛頓吧?
或許有人會說,你說的君臣關係、帝王心思,那是一般而言,劉備和諸葛亮就不能是特例嗎?要知道,他們的際遇,前有『三顧茅廬』,後有『永安托孤』,正可謂肝膽相照,休戚與共,豈能一概而論?這其實也是歷史上許多人的共識。比如裴松之在【諸葛亮傳】的注文中就說『觀亮君臣相遇,可謂稀世一時』。據【三國志·先主傳】,劉備也說『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既然如此,托孤之時,又怎麼會有猜疑,怎麼會要透底呢?
看來,我們還得說說劉備和諸葛亮的關係。
那麼,劉備和諸葛亮關係究竟如何呢?確實曾經是『稀世一時』,但那只是『相遇』之初;確實曾經是如魚得水,但也只是在赤壁之戰前。後來就難講了。【三國志·諸葛亮傳】記載得很清楚,三顧茅廬後,劉備和諸葛亮經常促膝談心,雙方『情好日密』,以至於『關羽、張飛等不悅』。赤壁之戰前,諸葛亮出使東吳,折衝樽俎,促成孫劉聯盟,幫助劉備克敵制勝,渡過難關,還擁有了荊州的江南四郡,自己也被任命為軍師中郎將。這一階段,可以說是劉備和諸葛亮的『蜜月期』。
但是,從赤壁之戰西元208年到白帝托孤西元223年,整整十五年,我們很少看見諸葛亮的身影,也很少聽見他的聲音。劉備入蜀,帶的是龐統;進攻漢中,帶的是法正。諸葛亮的工作,或者是『調其賦稅,以充軍實』,或者是『鎮守成都,足兵足食』,再就是和張飛、趙雲一起帶兵入蜀『共圍成都』,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已經好像是已經『退居二線』。
當然,這並不說明劉備和諸葛亮的關係有什麼問題。恰恰相反,諸葛亮這時的地位,類似于當年的蕭何。據【史記·蕭相國世家】,劉邦打天下時,蕭何也跟著南征北戰,諸將謂之『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但事後論功行賞,劉邦卻將蕭何定位第一。劉備稱帝以後,諸葛亮在大臣中也是位居第一。實際上,前期手荊州也好,後期守成都也好,都是責任重大。因為荊州和成都是劉備的根據地、大本營,非有老成謀國、穩重可靠的人看守不可。調集賦稅、足兵足食也同樣重要,因為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沒有糧餉,杖是打不成的。何況,按照陳壽【進〈諸葛亮集〉表】的說法,諸葛亮的才能特點,是『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幹,優於將略』。那麼,讓善於理民的諸葛亮留守大後方,讓善於奇謀的龐統、法正隨軍出征,不正說明劉備知人善任嗎?所以沒問題。
不過,赤壁之戰後,劉備和諸葛亮的關係確實有點微妙。
我們知道,諸葛亮是為劉備做過戰略規劃的,這就是著名的【隆中對】。照理,赤壁之戰後,劉備有可能實施這一戰略規劃了,諸葛亮應該大顯身手才是。然而不知為什麼,諸葛亮卻變得沉默了。入蜀,是龐統的極力慫恿,而且出謀劃策;進攻漢中,是法正的極力主張,而且出生入死。所以,龐統戰死,劉備『痛惜,言則流涕』;法正病故,劉備『為之流涕累日』。為劉備出力更多,和劉備情感更深的,似乎是龐統和法正。
這倒也沒什麼。諸葛亮是做規劃的,並不一定要執行;龐統和法正跟著劉備南征北戰,情感日深也在情理之中。奇怪的是,關羽征襄樊,劉備征東吳,事實證明都是錯誤的決策,諸葛亮為什麼不反對?當然,關羽伐魏時西元219年,法正還在任尚書令,兼護軍將軍,不妨多聽法正的。但劉備征東吳時西元221年,龐統早死,法正亦亡卒於西元220年,諸葛亮為什麼還是一言不發?我們只知道,據【法正傳】劉備兵敗猇亭之後,諸葛亮長歎一聲說,如果法孝直法正在,就不會這樣了。他一定能阻止皇上,不讓皇上東征能制主上,令不東行。就算東征,也不至於敗得如此之慘啊必不傾危矣!
這就是諸葛亮對猇亭之戰的態度,也是我們能夠在史書上找到的惟一記載。那麼,它是諸葛亮事後的反省嗎?恐怕不是。如果是,豈不當真成了『事後諸葛亮』?實際上,諸葛亮是有難言之隱的。眾所周知,諸葛亮的戰略規劃,是主張『結好孫權』,並且認為孫權『可以為援而不可圖』的。從這一點看,他不大可能贊成伐吳,然而他沒有說。為什麼不說?一種可能是他也不甘心丟失荊州,或者對猇亭之戰抱有僥倖心理。但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他知道說了也沒有用,不如不說。
那麼,後一種可能有證據嗎?有。證據就在諸葛亮自己的話:『法孝直若在,則能制主上。』言外之意也很清楚:第一,劉備只聽法正的。如果法正反對,劉備就不會伐吳。第二,法正不在了,劉備就誰的話也不聽,包括他諸葛亮。顯然,法正和諸葛亮,與劉備的關係是不同的。劉備對諸葛亮只能叫『相敬如賓』,對法正才是『言聽計從』。這恐怕也是關羽征襄樊時諸葛亮一言不發的原因之一。
還有一件事也能說明兩人的關係之微妙。據【三國志·諸葛亮傳】,劉備稱帝后,諸葛亮被任命為丞相,並以丞相的身份錄尚書事,假節,張飛死後又兼司隸校尉。表面上看,無論身份、地位、權力,諸葛亮在蜀漢政權群臣之中都堪稱第一,而且無可比擬。但請注意,諸葛亮這個丞相是不『開府』的,『開府』是劉備去世之後。我們知道,東漢沒有丞相,丞相是西漢的制度,其特點是可以『開府治事』。所謂『開府』,即開建府署,設置署官,也就是有自己的直屬辦事機構和下級官員。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丞相有獨立於『皇宮』的『相府』,也有獨立於『皇權』的『相權』。所以,曹操恢復丞相制度並且自任丞相,其實就是要從漢獻帝手上分權。那麼,劉備任命諸葛亮為丞相卻又不『開府』,恐怕就只能如張作耀先生所言,理解為『隱含著劉備的無奈和擔心大權旁落以及對諸葛亮的不完全信任』。也就是說,劉備對諸葛亮,並非『無限信任』或者『完全信任』,而是『有限信任』或者『有保留的信任』。
諸葛亮與劉備關係發生微妙變化,如果僅僅因為劉備『喜新厭舊』,倒也無妨。可怕的是兩人的政治理念發生了衝突。眾所周知,諸葛亮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政治家和政客的區別之一,就在於政治家有理想,政客只有利益。諸葛亮是有理想的,這理想就是『復興漢室』。這個理想,貫穿了他的一生。劉備有沒有理想呢?原先或許是有的,但後來忘記了。忘記的時間,王夫子【讀通鑒論】說是在得到了荊州和益州之後乃分荊州得益而忘之矣。這個時候,他就只有利益沒有理想了,這才不伐魏而伐吳。所以王夫子說:『先主之治見矣,乘時以自王而已矣。』什麼『漢賊不兩立』,不過是自己稱王稱帝的招牌。
劉備忘記了自己的理想或者原本就沒有,諸葛亮沒忘。然而尷尬的是,這種微妙的變化誰都不能說出來。劉備要裝著沒忘的樣子,諸葛亮也不能戳穿或者提醒。於是只好心照不宣。諸葛亮埋頭苦幹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劉備則依靠法正去攫取更多的理由。
問題是現在法正已經死了。謀臣當中,龐統、許靖、劉巴、馬良死了;武將當中,關羽、張飛、馬超、黃忠也死了。剩下有威望有能力的,除了諸葛亮,只有趙雲和魏延。魏延倒是很受劉備信任,所謂先主出征,文有法正,武有威嚴,但總不能托孤于魏延吧?能夠托孤的,也就只有諸葛亮,何況此時諸葛亮的職務已是丞相、錄尚書事,假節,還兼司隸校尉。但此刻的君臣關係,已不同於先前,這才有了開頭的那一幕,也才有了『摻沙子』的方案——『尚書令李嚴為副』。這個李嚴,原本是犍為太守,章武二年西元222年十月被任命為尚書令。這時,是兵敗猇亭之後四個月,永安托孤之前六個月,顯然是劉備的特意安排。關於這個安排,北京大學教授田余慶先生另有說法,我們以後還要講到。
以上是我對『永安托孤』的看法,而且僅僅是猜測而已。無論如何,劉備是托孤於諸葛亮了,諸葛亮也接過了蜀漢政權這副擔子。這對於一位傑出的政治家而言,既是他實現政治理想和政治抱負的機會,同時也意味著重大的責任和巨大的壓力。顯然,作為一個政治家,要治理這片國土,鞏固這個政權,首先就必須處理好種種關係。那麼,諸葛亮是怎樣做的,我們從中能夠得到哪些啟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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