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士志於道』,孟子曰:『士尚志』,即尚其所志之道也。其道繄何?始則修於身,繼則齊其家。今稱家庭。推而廣之,擴而大之,則有家族,有家鄉。更推而廣之,更擴而大之,則有治國之道。又更推擴,超國家而上,則有平天下之道。其實所謂身家國天下,即古代封建貴族之所傳,如所謂禹湯文武,上溯及於唐堯虞舜,何嘗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以成其為聖帝明王者。惟當時建有修齊治平之禮,而孔子則加以綜會發明,倡為修齊治平之道,以求實際奉行,而更加以發明光大,如此而已。
孔子又贊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用者,用其道,非指用其身。能用其道,則出身行道。不能用其道,則藏道於身,寧退不仕。不顯身於仕途,以求全其道而傳之後世。故士可以用,可以不用。可以仕,可以不仕。而社會有士,則其道乃得常傳於天地間。
孔門有四科,曰德行,曰言語,曰政事,曰文學。言語政事,即見用後之所有事。而言語尤先於政事,何者?政事僅行於國內,言語則用之國際外交,其事已超乎國而達於天下。故言語之為用,則猶在政事之上。文學則未及見用,而致力於典籍文章,上述古代,下傳後世。文章之所在,亦即道之所在也。孔門又有先進後進之別。孔子早期傳道,登其門者為先進,其時則皆有志用世,而於文學有所不遑詳究者。孔子晚年傳道,登其門者為後進,時孔子已衰老,有道之不行,我知之矣之嘆。故來學者,多致力於文章典籍,求道講道明道傳道之心為切,而用道行道之志則較緩。而孔子則曰:『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孔子行道用世之心,固雖老而猶存也。
四科中最先一科為德行。德行中最先一人為顏淵。顏淵之自述曰:『夫子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博我之文,即四科中文學之文。為求道講道明道所資。約我以禮之禮,則以用世行道者。孔子又曰:『君子不器。』又曰:『古之學者為已,今之學者為人。』用則行,則由己以行道。舍則藏,則藏道於己以傳世。求己與道之合為一體,故曰為己。若僅以己身供人用,則我身僅如一器,無道可言,又何足貴。孔子以子貢為器,而又曰:『子之器瑚璉也。』瑚璉藏在宗廟,乃貴器,不能隨便使用。如冉有,則孔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以冉有僅為季孫氏用,則猶下於子貢之器矣。
在德行一科中,尚有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孔子何以獨稱顏淵?或此三人,舍之則藏有其德,而用之則行則不能有如顏淵之才。或以此三人皆早死,故孔子獨稱顏淵。要舍之則藏其事易,用之則行其事難。君子不器,而仍貴其能為一大器,其義在此。則不當不辨。
孔子之卒,孔門弟子普遍蒙受各方之重視,然而無一人獲得上層政治之大用。其再傳弟子以下,如子思孟子荀卿,皆獲大名,但亦無一人受上層政治之重用。儒家以下,諸子並興,繼孔子而起者為墨翟。主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然墨翟亦未受列國政治上層之重用。墨子曾多方介紹其弟子進入仕途,然自禽滑厘以下,墨家弟子亦終無獲重用者。墨家有鉅子組織,如孟勝亦鉅子,為全國墨徒之領袖。其仕楚,僅為一家臣,並以三百人之眾死於任上。繼墨翟有楊朱,主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為。其在政治上不受大用,亦無弟子傳名於世。其次有道家。莊周僅為宋國一漆園吏。楚國聘為相,莊周辭之,謂寧為泥中曳尾之龜,不願藏骨於宗廟。則其意偏向於舍之則藏,而無意於用之則行之一途。老子繼莊而起,僅求為聖王,則又誰歟用之?著書五千言,亦無一名弟子聞於世。
其他如名家,首起惠施,與莊周為友,曾相梁惠王,政績無聞。是亦未見大用。陰陽家首起鄒衍,備受列國尊禮,同亦未見大用。齊威、宜、湣諸代,設有稷下先生之位,享諸子以厚祿,許以自由授徒講學。先后稷下先生達七十人之多,著書立說,擅盛名者不少,卒亦未見獲政治上之重用。惟縱橫一家,獨獲重用於世。然孟子曰,公孫衍張儀,妾婦之道也。後世亦不再以縱橫家流列入先秦諸子學術之林。
其他如戰國早期商鞅用於秦,吳起用於楚,申不害用於韓,而商鞅吳起終皆不得其死。申不害乃韓之諸公子,亦與士流有別。其次如范雎用於秦,經蔡澤之獻議,終亦讓位,薦蔡澤而自退。然蔡澤則未聞有功績。樂毅用於燕,建大功,終被讒間,逃亡於趙,幸以身免。如虞卿於趙,亦嘗被用,未獲顯赫,退而著書。呂不韋用於秦,廣招賓客,亦以著書自張聲氣,而終遭斥罰。韓非入秦,亦遭讒下獄而死。在戰國九流中有法家,實則當時之士,聚徒講學,絕未有專為一國一君一政府之統治權營謀打算而自成一家派者。法家之名,當起於韓非之後。而韓非亦韓之諸公子,雖列荀卿之門,亦與一般士流有別。
由上言之,戰國雖稱為士勢力之驟張時期,而諸子之聚徒講學,自成一家,如儒、如墨、如道、如名、如陰陽、如農家之許行,凡屬開山宗師,及其繼承人物,在當時學術上有大名望大表現者,均不曾在政治上有大用。其獲用於上層政治者,在學術上僅屬第三四流以下之人物。而亦鮮得安於位。不致身死,已屬大幸。然則所謂士之一流,其在中國文化傳統歷史影響上之特有意義與價值究何在?
明白言之,中國士流之影響與貢獻,主要在社會之下層。即如許行,親操耒耜,耕于田畝,而陳相之徒聚而從之。士之親其師,尊其師,有過於其君。此不僅孔子墨翟為然,下至如許行亦何莫不然。故在中國社會上,最受尊親者,乃師而非君。乃在野之士,而非在朝之卿相。戰國之時,僅七雄為大國,分別統治了整個全中國。而為之士為之師者,乃為當時全中國人所嚮往。為君者又烏得與之比?乃使政治上層,亦不得不俯心下氣,以尊賢而禮士。如顏斶見齊宣王,明告以士貴王不貴,而宣王亦無如之何。又如秦昭王見范雎,乃至長跪以乞言。當時七雄中,齊宣王秦昭王豈不更巍然為之魁首。而其尊賢下士有如此。如顏斶,如范雎,豈誠為當時一大賢上士?而齊秦之君尊禮之如此。其最大之意義與價值,則在政治上層不敢自居為最尊最貴之地位,而自知尚有當尊當貴之過於彼者,其人不在遠,即在其所統治之社會下層。姑舉一例,如秦兵圍趙,趙國存亡在即,不得不屈意帝秦,求獲苟全。時魯仲連在圍城中,乃獨抗議反對,謂苟帝秦,則仲連惟有蹈東海而死。以一白衣窮途之士,蹈海而死,於天下大事,國家興亡,何足輕重。而帝秦之議,竟以作罷。此等事因其千古傳頌,後人視若固常,不復厝懷。而於其對文化傳統歷史影響之大意義大價值所在,今人乃不復存懷。此豈不大可惋惜乎。
魯仲連義不帝秦,雖聲光揚於天下,但仲連身後,秦終為帝,而仲連生前之聲光意氣則若依然尚在。故秦一天下,李斯首為之相。李斯乃楚國一小吏,着籍荀卿門下,則亦儼然一士。商湯一天下,伊尹為相。周武王一天下,周公旦為相。秦始皇帝繼湯武一天下,而李斯為之相。則斯亦繼伊周如鼎足之三矣。秦博士議秦政,始皇帝不輕自決斷,下其議於丞相斯。斯主廢封建非不是。然焚書之令起於斯,後世人鄙之,不齒於人數。不知斯之在當時,固亦以士而見大用也。
漢初無士,惟叔孫通曾為秦博士,與其弟子為漢制朝儀。然後世人亦恥之,不列為士數。同時如商山四皓,朝廷不能聘,太子羅致之。高祖於太子身傍見四皓,遂罷廢立意,太子終得承位,是為漢惠帝。是漢之為漢,此下兩百幾十年之天下,四皓與有力焉。士之影響政治,見功於世,其例有如此。
漢初真得稱士者有賈誼,年二十餘,上治安策,名震朝廷。文帝召見,欲加大用。絳灌之徒群沮之,放為長沙王太傅。歸蒙召見,語至夜半。文帝屢前移其坐席,並謂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再見,乃知仍不及也。然賈生終繼為梁王太傅,仍不能大用於朝。梁王出獵,墜馬死,賈生以未盡師道,愧恨而卒。然漢自文景以下諸大政,多出賈生原議。賈生之有功於漢,更勝四皓甚遠。
繼賈生而起者有董仲舒。漢武帝尊五經,黜百家,皆由仲舒對策發之。此不僅漢之為漢,即此下兩千年中國之為中國,仲舒對策有大影響大作用。而仲舒亦終未大用於當朝。公孫弘乃自東海牧豕,超用為漢相。未能正學以言,而曲學以阿世,與仲舒有別。然則在中國,真為士,即不得大用。獲大用者,多非真士。如公孫弘董仲舒,又其顯例也。
東漢光武帝,以王莽時代一太學生,起兵平天下。一時同學之士,馳驅戎馬間,策奇勳,列朝廷高位者何限。故中國史上,以士人得天下,建立一士人政府,則惟東漢。而同時一同學嚴光,獨隱避不出。光武為太學生時,素重之。既得天下,屢念不置。遍訪之全國,得於錢塘江一釣灘上。護送至京,晤談之餘,又同床而寢。然嚴光卒辭歸,以不仕終其生。孔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又曰:『不仕無義。』嚴光當非一庸才,但亦非莊周道家之徒。否則亦不出遊太學,亦不為光武及其他諸同學所推敬。竊意嚴光心中,亦並非傲視群倫,鄙夷光武與其在朝廷諸同學,謂絕不堪同流合污,有損於一己之為人。但其當王莽之亂,既以隱身垂釣嚴陵灘上,一旦諸同學出,使天下復歸於平治。出諸人,亦如出諸己。人盡其勞,己亦同享其成,豈不轉增其內慚。我行我素,仍以漁釣終年,斯於己亦何所虧憾。窺光當時之存心,亦僅如此而已。然而嚴光其人其事,其影響於後世之士風,則至高至大,至深至厚,有非光之所意料者。一則當興王之朝,以帝王至密之友,而有不可寵而安者。二則一江湖釣徒,其尊其貴,乃在一開國帝王卿相之上。中國自秦漢以來,大一統政府凌駕在上,而帝王卿相之尊之貴,舉國共仰,乃更有高出其上者,則轉在社會下層草澤平民中。不僅當代,乃至易世歷代君卿,亦共相尊崇。一若當然,無可疑,無足爭,而視若平常。此則中國傳統文化一特色,而士之為用,乃莫大於斯矣。
東漢末,鄭玄稱征君,此亦朝廷所召而未赴者。黃巾唱亂,相戒勿入鄭征君之鄉。則生王之貴有可殺,而死士之鄉之一草一木有不可犯。黃巾不為後世人稱道,然而此一事則載之史冊,稱道於後世。乃為當時之一線光明,上承古代,下啟來茲,此則又士之為用之一例也。
黃巾亂後,繼之以魏蜀吳三國,曹操劉備孫權皆士也。一時群臣荀彧諸葛亮魯肅莫非士。有一諸葛,已可使三國照耀後世,一如兩漢。而猶有一士焉,曰管寧,始而避於遼東,老歸中土。汲井躬耕,曹操召,不出。後世尊之,謂其猶出諸葛之上。何者?諸葛終為一政治人物,雖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終無救於世亂。管寧則為一草野人物,雖亂世,使社會得保留一完人。則此社會終未全壞,尚有後望於將來。孔子欲居九夷,又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雖至聖如孔子,亦無奈於世之亂。然而孔子又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三國之亂,甚於春秋之末,而管寧則孔子所謂之後生可畏也。舉世之亂,而有一士之屹立。後人慾效諸葛則難,得有如劉先主之三顧於草廬之中。然欲為管寧則易,以其可無待於外也。司馬遷作【史記】,創列傳體,後世奉為正史之首。而七十列傳,首之以伯夷,亦不用於世者。司馬遷以言李陵事獲罪,以宮刑免死。雖為武帝內朝中書,然不復有意於政事。非求有見於當世,乃求表顯於後人。其【報任少卿書】,言之暢矣。而管寧則能自表顯於文字著作之外。司馬遷亦已陷身於政界,不如管寧之簫然事外,仍不失為一社會人物之易於自成其志,自完其身,不餓死而與伯夷相抗衡矣。然以周武聖朝,可以容首陽山下有伯夷叔齊,以曹操之一世奸雄,亦可容其治下有如管寧之汲井而躬耕、敦聘而不赴。斯亦見中國政治,亦自有其不可及者。即此一端,亦足為例矣。
兩晉以下,先有五胡之亂,繼有南北朝之對峙。較之兩漢遠遜。然而群士興起,則視前亦無愧。姑舉一人,曰陶潛。恥為五斗米折腰,賦【歸去來辭】,撫孤松以盤桓。其於政事,洵可謂無所貢獻。然其詩,則膾炙人口,愈後愈普及,愈陳舊愈新鮮,歷千年而不衰益盛。幾於每一中國讀書人,每一士,無不誦其詩慕其為人。在其前,有古詩三百首,有屈原【離騷】與【楚辭】,然皆富有政治性。惟淵明詩,乃確然見其為社會性,為田園詩,為山林詩,為草野平民詩。然而其詩亦能影響及於上層政治,殆可謂與【詩】【騷】為鼎足之三。在兩晉南北朝時代,只陶淵明詩一集,已可上媲三代兩漢,下視唐、宋、明、清,成為中國文化史一新頁,一貫相承,而不待他求矣。則士之大用於世,如淵明,豈不亦其一例乎。
下至唐太宗,其未登天子位,已先有十八學士,為一士人集團。較之漢光武尤過之。然而玄武門之變,兄弟鬩於牆,終為太宗內心一愧事。所不幸者,其父乃唐代之開國皇帝,宮牆之變,無以自免。魏徵初仕於太子建成,後仕於太宗,此亦不得與管仲之仕齊桓相擬。於魏徵亦不能內心無愧。故魏徵之於太宗,過無不諫,諫無不盡。使魏徵以此而死,亦可明其出仕,初不為私人祿位,可以表白於天下後世而無憾。然而太宗之於魏徵,亦知遇異常,優渥有加,亦以見其出而為君,初無絲毫之私。一部【貞觀政要】,乃為後世帝王常讀之教科書。而太宗與魏徵兩人之相處,尤為【政要】一書中之主要節目。可見政治乃人類社會重要不可缺之一大業務,而牽涉政治,則理想每受減損。故欲為一政治人物則甚不易。如伊尹之五就桀,五就湯,豈盡人可法。其放太甲於桐宮,果使太甲不知悔悟,則伊尹何以善其後。周公誅管叔,放蔡叔,大義滅親,亦豈兄弟相處之道。果使成王長,德不如人,周公又何以善其後。以伊尹周公之聖,尚有其難處。故孔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重道而輕仕。此下中國政治業務,必求士為之。而為士者,則寧退不進,此諸葛亮之所謂澹泊明志。而中國政治亦常得保持一次好之地位。其社會人生,乃終得蒸蒸以日上。務使為人更上於為政,此誠中國傳統文化一大特徵。於唐太宗與魏徵,可窺其微矣。倘必奉政治人物為盡善盡美至高無上之人生標準,則此人生亦何多望。惟中國則為人另有一更高標準,而政治人物,亦得群向此標準而崇仰,而趨赴。此中國社會之有士,所以為中國文化所特具之一最有意義與價值之所在也。
兩晉南北朝政權雖亂於上,而為士者仍可隱於門第中。下及唐代,科舉制興,門第漸衰。為士者,乃群趨於應舉從政之一途。就政治言,乃一大進步。而就社會言,為士而不從政,乃群趨於釋道兩家,為異端。故唐代社會之士,未必多過於兩晉南北朝。而政治人物,亦多信奉釋道。前古相傳政治上之最高標準,反趨於黯淡。此當為一大退步。中唐之時,乃有韓愈出,提倡古文。愈之言曰:『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韓愈乃可謂上承中國士之大傳統。幸有昌黎一集,乃可上與晉宋間之淵明集相比,而猶更勝之。然韓愈亦終未獲大用於政府。其諫迎佛骨表,乃幾陷身死。如韓愈,論其大節,乃可謂唐代標準之一士。即詩聖杜甫,亦當屈居其次。而同時倡為古文如柳宗元,則更不能與韓愈相比。下及宋代,韓愈乃始見為唐代特出之第一人。此非深明中國文化大統之意義者不能知。亦豈不得意於政治,專以詩文見長,即得為士之上乘乎?
惟其南北朝社會尚多士,故隋唐繼之為大盛世。惟其晚唐社會少士,故五代十國繼之,為中國歷史上最慘澹最黑暗之一時期。其時有一馮道,亦群奉以為士。歷事五朝八姓十一君,自稱長樂老。非馮道,亦無以自全於其世。然使人人如馮道,則一世淪喪,同歸於盡,亦何得以長樂。宋興,直至歐陽修為【新五代史】,始於馮道有定論。而韓愈亦始受崇拜。於是中國光明乃得再照耀,中國文化乃得再發揚,而宋代乃更得稱為一社會多士之時代。
宋代多士,已盛於漢。而政府之重士,則更勝於漢。宋代之士於政治上得大用,莫如王安石與司馬光。然而新舊黨爭,北宋亦終陷於淪滅。王安石乃一理想派,欲使其君為唐虞三代之君。司馬光乃一經驗派,僅求朝政得如漢唐已足。然理想則必見之於現實。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為東周乎。』今不知孔子當時果見用,其為東周之具體設施又如何。而依傳統觀念言,則王安石乃經學派,故有【三經新義】之訂定。惟在漢代經學掌於博士官,舉朝以經學為施政標準。而博士官則不親參政務。今王安石以宰相身份,訂定經義,作為學校教育與政府科舉取士之標準,則幾若道統轉下於政統,顯與中國文化傳統大義有違。司馬光乃史學派,著有【資治通鑑】。漢唐亦有史官,記載歷朝實際行政,供後人作參考。得失成敗,偏近功利,終須有經學道義以為之歸。史學雖可鑑古知今,然經史分途,則史學決不足奉為政治之標準。故當時之新舊黨爭,結果終為一政治鬥爭。所爭在政權之得失,而不免有乖於道義之是非。於是乃有第三者起,則為周濂溪。
濂溪乃當時一縣令,而置身當時黨爭氣氛之外。著有【易通書】。根據經學,主張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伊尹志在天下。顏子之學,用則行,舍則藏。主要尤在藏之一面。明道伊川二程兄弟,少聞其教,雖亦出入於新舊兩黨間,終以退隱講學為務。橫渠張載,亦與二程為學侶。於是乃有理學之興起。理學家乃中國文化傳統中之新士,大體退在野,不競在朝。尊道統,以做政統之領導。政事敗於上,而士風則正於下。北宋覆沒,南宋偏安,而理學之風則大盛。有朱熹出而集其成。朱子在當時政治上亦未見大用,然而著為【論語】【孟子】集注,【大學】【中庸】章句,定為四書。下及元代,乃奉為政府科舉取士之標準。其功用實代兩漢之五經,而更駕其上。直迄清代之末,此一取士制度歷七百年而不變。
元代以蒙古異族入主,政統易於上,而道統則仍存於下。中國社會依然是一中國社會,得以無大變。社會多士,相率以不出仕在野講學為務。亦有出仕者,終視為士之第二流,不能與在野之士同受社會之尊崇。元代不僅以四書義取士,並令全國各縣同設書院,縣令初到職,必出席書院聽講,為其上任之最先第一事。然元政亦終八十年而亡。明代繼起,中國光復。然元代遺風則仍在,為士者相率以不出仕為高。先有方孝孺受十族之誅。則以士承道統,其名望每高出於帝王卿相之上,易受忌憚。如王守仁遭龍場驛之貶,九死一生。終以其為士講學之身份,仍獲起用,得為江西巡撫,平宸濠之變,卓然建大功。然亦終不得重用。其及門弟子,相率不出仕,而以講學名震朝野。卒有無錫顧憲成高攀龍,東林講學,力反其風。謂在野講學,不應忘廊廟之政事。但高攀龍亦卒以東林黨名膺重禍,投池自盡,而明祚亦終不救。
清代亦以滿洲異族入主,而其時士風益盛,如李塨,如顧炎武,如黃宗羲,清廷百方羅致,皆以不出仕為一代在野大宗師。又如呂留良,乃於清廷設科取士之朱子四書義中大張民族主義,罹剮屍之刑。雍正皇帝頒【大義覺迷錄】一書,昭示天下舉子,盡人必讀。乃不久,其書亦同遭禁錮,舉國無一人能見。直至清之末葉,民間始再印此書,與呂留良書同獲重見於國人。今人多能談清廷文字獄,屢行文字獄者為雍正,而雍正御著書亦同受禁錮,此誠曠古奇聞。今人又談中國自秦以來乃一帝王專制政治,史籍浩繁,不遑詳辯。雍正乃一異族君王,又肆志以酷虐稱。專拈此例,豈不見中國傳統政治,縱謂是君主專制,然其專制亦有一限度。限度何在,即在社會之有士。
又且呂留良宣揚民族大義,乃據朱子書。呂留良雖遭剮屍之戮,而朱子書則仍受朝廷崇敬。陸稼書亦以治朱子書為清代第一人奉旨獲祠於孔廟之兩廡,其時清廷達官貴人,以朱學名者不少。稼書以一縣令之卑,又其生前獲交於呂留良,而竟得首選入孔廟。此見其時帝王一番不可告人之內慚之情,乃更百十倍於唐太宗之不殺田舍翁魏徵矣。中國傳統,士之為用,猶見於異族專制帝王之心中有如此。
乾嘉清儒,標幟漢學,反宋學。其實非反宋學,乃反朱子。非反朱子,乃反朝廷科舉之功令。諸儒皆以科舉出身,即群以反科舉反朱子自名其學,而清廷亦無奈之何。自道光以下,西力東漸,而中國士風乃大變。洪秀全以科舉不第,起兵廣西山中,奉耶穌為天兄,自為天弟,建國號曰太平天國。所至焚燒孔子廟。曾國藩以一湘鄉在籍侍郎辦團練,卒平洪楊之亂。其志不在保清,乃在保孔。國藩亦卒未獲清廷之大用。其時則為咸豐皇帝,咸豐者,與民俱豐,不敢以帝皇獨豐也。繼之為同治皇帝,同治者與民同治,不敢以帝王專制也。可知雖異族皇帝,對中國社會,無不心有顧忌。惟其有顧忌,故士之傑出者多不獲重用。而又終必與士共天下,不敢專制自肆。一部二十五史,社會在野之士,其關係影響及於朝廷上層政治者,本文上述諸例,可見一斑。
辛亥革命,民國創建,政統變於上,而道統亦變於下。民初即有新文化運動,以批孔反孔,打倒孔家店為號召。孔家店中之夥計,即本文所謂社會下層之士是也。自此以下,社會有民無士。上無君,下無士,此則庶及可謂之全盤西化矣。西方民主政治,亦非全國獨尊一政統,尚有財統,即資本主義。西方選舉,最先由財統。又有學統。學校教師,乃及報章雜誌,各項刊物,言論自由,此可謂之學統。又有教統。宗教信仰,政教分離,信仰自由,此之謂教統。復有工統。勞工亦爭自由,集團罷工,此之謂工統。此財統、學統、教統、工統之四者,集黨競選,爭取多數,以成政府,亦可稱之曰黨統。乃獨無道統,與中國之士統。孔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則中國士統,決不能成為一財統。西方之學,分門別類,各成專家、各有其統。中國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吾道一以貫之,無有為一士而不志於人群之治平大道者。故西方有各別之學統,而中國則士統即道統。但亦決非宗教組織,不成一教統。孟子曰:『士尚志。』又曰:「勞心者食於人。』士非一職業,則又不得成為一工統。中國人又言,『君子群而不黨。』『眾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一為士,務求諤諤出眾,豈肯結黨以自附於多數,故亦決不能成黨統。中國之士則自有統,即所謂道統。此誠中國民族生命文化傳統之獨有特色,為其他民族之所無。
最近西方,又有不許諸統之分別存在,而獨許有一黨統之趨勢。在此黨統之下,財統學統教統工統均不許有其自由,而惟聽此一黨之獨裁。此為當前之蘇維埃制。中國人亦多慕向於此。民國以來先有中西文化之爭,西化既得勢,繼之有民主與極權之爭。換言之,乃美蘇之爭,而中國自身,則退處於無傳統無地位。
今乃有復興文化之號召,則以創建民國之孫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為張本。首為民族主義,則應有民族傳統生命與傳統精神之認識。次為民權主義,中山先生言權在民,而能在政。政府有能,則不待一一聽命於民眾。最後為民生主義,中山先生亦曾言,民生主義即共產主義。但斷不能謂共產主義即民生主義。大學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則中國傳統之經濟理想,較近社會主義,不近資本主義。中山先生之意,不許有財統之成立,亦可知。至於黨統,中山先生謂國民黨乃一革命黨。是謂在革命時可有黨,革命成功後,是否仍須有黨,則中山先生未之言。惟中山先生,既主政府有能,則更不須聽命於黨。中山先生所倡之五權憲法,如考試權,立法權,監察權等,皆屬政統,不屬黨統,又可知。
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乃屬長期之建國綱領,而非一時之施政方針,故當歸道統,不屬治統。此為中山先生之深體中國文化大傳統而發,不得以西方人之思想言論相比附。此則闡揚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者,必當深切體會之一大前提。而中國此後是否仍須有士之存在,又如何使士統之復興,此則我國家民族大生命之特有精神之所在,所尤當深切考慮討論者。
中國之士統,既與其他民族有不同,而其所學所信之大綱大目所在,亦獨有異。此則當在他篇詳論之,此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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