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6 04:09
却说燕王棣入京后,只魏国公徐辉祖,尚抵敌一阵,兵败出走,此外文武百官,多迎谒马前。燕王接见毕,驰视周、齐二王,相见时互相慰问,涕泪满颐,随即并辔归营,召集官吏会议。兵部尚书茹瑺,先至燕王前叩头劝进。可丑。燕王道:『少主何在?』
茹瑺道:『大内被火,想少主已经晏驾了。』
燕王蹙额道:『我无端被难,不得已以兵自救,誓除奸臣,期安宗社,意欲效法周公,垂名后世,不意少主不谅,轻自捐生,我已得罪天地祖宗,哪敢再登大位,请另选才德兼备的亲王,缵承皇考大业呢。』
得罪是真,辞位是假。茹瑺复顿首道:『大王应天顺人,何谓得罪?』
言未已,一班文武官僚,都俯伏在前,黑压压跪满一地,齐声道:『天下系太祖的天下,殿下系太祖的嫡嗣,以德以功,应正大位。』
何功何德?燕王犹再三固辞,群臣固请不已。燕王道:『明日再议。』
翌晨,群臣又叩营劝进。燕王乃命驾入城,编修杨荣迎谒道:『殿下今日先谒陵呢?先即位呢?』
也是无聊之言。燕王闻言,即命移驾谒陵,一面令诸将守城,大索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分别首从,悬赏通缉。至谒陵礼毕,复回京安抚军民,并谕王大臣道:『诸王群臣,合词劝进,我实不德,未能上承宗庙,怎奈固辞不获,只得勉徇众志。王大臣等各宜协力同心,匡予不逮!』
王大臣等唯唯听命。遂诣奉天殿即皇帝位,受王大臣朝贺。可谓如愿以偿。
先是建文中有道士游行都市,信口作歌道:『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
都人不解所谓,已而道士杳然。至燕王即位,方惊称道士为神,这也不必细表。单说燕王即位,下令清宫三日,诸宫人女官太监,多半杀死,惟前曾得罪建文,方得宽宥。燕王召宫人内侍,询以建文所在。宫人等无从证实,把马皇后残骸,称为帝尸。乃命就灰烬中拨出尸首,满身焦烂,四肢残缺,辨不出是男是女,只觉得惨不忍睹。燕王也不禁垂泪道:『痴儿痴儿?何为至此?』
试问是谁致之?是时侍读王景在侧,由燕王问他葬礼。王景谓当以天子礼敛葬。燕王点首,便令将马后残尸,敛葬如仪。猫拖老鼠假慈悲。忽有一人满身缟素,趋至阙下,伏地大哭,声震天地。燕王闻着,即喝令左右速拿,当由镇抚伍云,拿住入献。燕王凝视道:『你就是方孝孺么?朕正要拿你,你却自来送死。』
孝孺抗声道:『名教扫地,不死何为?』
燕王道:『你愿就死,朕偏待你不死,何如?』
言讫,命左右带孝孺下狱。原来燕王大举南犯,留僧道衍辅佐世子,居守北平。道衍送燕王出郊,跪启道:『臣有密事相托。』
燕王问是何事?道衍道:『南朝有文学博士方孝孺,素有学行,倘殿下武成入京,万不可杀此人。若杀了他,天下读书种子,从此断绝了。』
虽是器重孝孺,未免言之太过。燕王首肯,记在心里,所以大索罪人,虽列孝孺为首犯,意中恰很欲保全,迫他臣事。且召他门徒廖镛、廖铭等,入狱相劝。孝孺怒叱道:『小子事我数年,难道尚不知大义么?』
廖镛等返报燕王,燕王也不以为意。
未几欲草即位诏,廷臣俱举荐孝孺,乃复令出狱。孝孺仍衰绖登陛,悲恸不已。燕王恰降座慰谕道:『先生毋自苦!朕欲法周公辅成王呢。』
孝孺答道:『成王何在?』
燕王道:『他自焚死了。』
孝孺复道:『何不立成王子?』
燕王道:『国赖长君,不利冲人。』
孝孺道:『何不立成王弟?』
燕王语塞,无可置词,勉强说道:『此朕家事,先生不必与闻。』
遁辞知其所穷。孝孺方欲再言,燕王已顾令左右,递与纸笔,且婉语道:『先生一代儒宗,今日即位颁诏,烦先生起草,幸勿再辞!』
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道:『要杀便杀,诏不可草。』
燕王也不觉气愤,便道:『你何能遽死?就使你不怕死,独不顾九族么?』
孝孺厉声道:『便灭我十族,我也不怕。』
说至此,复拾笔大书四字,掷付燕王道:『这便是你的草诏。』
燕王不瞧犹可,瞧着纸上,乃是『燕贼篡位』四字,触目惊心,然孝孺也未免过甚。不由的大怒道:『你敢呼我为贼么?』
喝令左右用刀抉孝孺口,直至耳旁,再驱使系狱。诏收孝孺九族,并及朋友门生,作为十族。每收一人,辄示孝孺。孝孺毫不一顾,遂一律杀死。旋将孝孺牵出聚宝门外,加以极刑。孝孺慷慨就戮,赋绝命词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分,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
孝孺弟孝友,亦被逮就戮,与孝孺同死聚宝门外。临刑时,孝孺对他泪下,孝友口占一诗道:『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
都人称为难兄难弟。可惜愚忠。孝孺妻郑氏,及二子中宪、中愈,皆自经。二女年未及笄,被逮过淮,俱投河溺死。宗族亲友,及门下士连坐被诛,共八百七十三人,廖镛、廖铭等俱坐死。灭人十族,不愧燕贼大名。
齐泰、黄子澄先后被执,由燕王亲自鞫讯,两人俱抗辩不屈,同时磔毙。还有兵部尚书铁铉,受逮至京,陛见时毅然背立,抗言不屈。燕王强令一顾,终不可得,乃命人将他耳鼻割下,爇肉令熟,纳入铉口,并问肉味甘否?自古无此刑法。铉大声道:『忠臣孝子的肉,有何不甘?』
燕王益怒,喝令寸磔廷中。铉至死犹骂不绝口,燕王复令人舁镬至殿,熬油数斗,投入铉尸,顷刻成炭。导使朝上,尸终反身向外。嗣命人用铁棒十余,夹住残骸,令他北面,且笑道:『你今亦来朝我么?』一语未完,镬中热油沸起,飞溅丈余,烫伤左右手足。左右弃棒走开,尸身仍反立如前。不愧铁铉。燕王大惊,乃命安葬。
户部侍郎卓敬、右副都御史练子宁、礼部尚书陈迪、刑部尚书暴昭、侯泰、大理寺少卿胡闰、苏州知府姚善,御史茅大芳等,皆列名罪案,陆续逮至,彼此不肯少屈,备受惨毒,不是击齿,就是割舌,甚且截断手足,到了杀死以后,还要灭他三族。他如太常少卿廖升,修撰王艮、王叔英,都给事中龚泰,都指挥叶福,衡府纪善周是修,江西副使程本立,大理寺丞邹瑾,御史魏冕,皆在燕王攻城时,见危自杀。
又有礼部尚书陈迪,户部侍郎郭任,礼部侍郎黄观,左拾遗戴德彝,给事中陈继之、韩永,御史高翔、谢升,宗人府经历宋徵,刑部主事徐子权,浙江按察使王良,漳州教授陈思贤等,先后死难。
既而给事中黄钺,赴水死;御史曾凤韶,自经死;王度谪戍死;谷府长史刘璟刘基次子下狱死;大理寺丞刘端,被捶死;中书舍人何申,呕血死。小子也述不胜述,但就死事较烈的官僚,录写数十人。
最奇怪的是东湖樵夫,姓氏入传,每日负柴入市,口不二价,一闻建文自焚,竟伏地大恸,弃柴投湖,这统叫作壬午殉难的忠臣义士。建文四年,岁次壬午,故称壬午殉难。惟左佥都御史景清,平时倜傥尚大节,至燕王即位,闻他重名,令还旧任,他仍受命不辞,委蛇朝右。有人从旁窃笑,说他言不顾行,偷生怕死,他也毫不为意。迁延至两月余,钦天监忽奏称异星告变,光芒甚赤,直犯帝座。燕王颇为留意。八月望日,燕王临朝,蓦见景清衣绯而入,未免动疑。朝毕,景清忽奋跃上前,势将犯驾,燕王立命左右将他拿下,搜索身旁,得一利刃,便叱问意欲何为?清慨然道:『欲为故主报仇,可惜不能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