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央到地方,以金字塔结构组成的官吏是一个特殊的阶层。它象枢纽,象门阀,最精彩的悲喜剧都在这里上演,国家的兴亡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阶层。
夫人臣荫芽未动.形兆未见.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豫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显荣之处.如此者.圣臣也.
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大臣也.
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称往古之行事.以厉主意.如此者.忠臣也.
或问袁子曰:『故少府杨阜.岂非忠臣哉.』对曰:『可谓直士.忠则吾不知.何者.夫为人臣.见主失道.指其非而播扬其恶.可谓直士.未为忠也.故司空陈群则不然.其谈语终日.未尝言人主之非.书数十上而不知.君子谓陈群于是乎长者.此为忠矣.
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君终已无忧.如此者.智臣也.
依文奉法.任官职事.不受赠遗.食饮节俭.如此者.贞臣也.
国家昏乱.所为不谀.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如此者.直臣也.
是谓六正.
桓范【世要论】曰:『臣有辞拙而意工.言逆而事顺.可不恕之以直乎.
臣有朴呆而辞讷.外疏而内敏.可不恕之以质乎.
臣有犯难以为上.离谤以为国.可不恕以忠乎.
臣有守正以逆众意.执法而违私欲.可不恕之以公乎.
臣有不屈己以求合.不祸世以取名.可不恕之以直乎.
臣有从仄陋而进显言.由卑贱而陈国事.可不恕之以难乎.
臣有孤特而执节.介立而见毁.可不恕之以劲乎.
此七恕者.皆所以进善也.』
白话
当官的,如果能在天下大事还处在萌芽阶段,没有形成规模的时候,局势的兆头还没有显现的时候,就已经洞烛机先,独具慧眼,知道哪些事可做,哪些事不可做,存亡、得失的关键都事先看得到,把握得住。在大大燃烧起来之前就能预先防止,使他的主子超然独立,永远站在光荣伟大的一面。能够具有这种才具、境界的大臣,堪称第一流的官吏,王者之师。这种大臣便是圣臣。
其次可称作好官的是谦虚谨慎、尽心竭力为人主办事,经常思索好的治国之道向人主建议,勉励君王恪守礼仪、勤政爱民;劝说君王眼光远大,胸怀大志,使其英明正确的地方更英明、更正确;对其不良的作风,有害的习惯千方百计加以纠正、挽救,能做到这些的,就是大臣。
能称得上忠臣的,必须做到为国家办事早起晚睡,废寝忘食,同时要终生不懈地举贤荐能,为国家推荐、选拔人才,还要博学多识,精通历史,经常引证历史经验启发激励人主。能做到这些的才是忠臣。
有人问魏明帝时的楚郡太守袁安:『已故的内务大臣杨阜,难道不是忠臣吗?』袁安回答道:『象杨阜这样的臣子只能称「直士」,算不得忠臣。
为什么说他只是一「直士」呢?因为作为臣子,如果发现人主的行为有不合规矩的地方,当着众人的面指出他的错误,使君王的过失传扬天下,只不过给自己捞了个梗直之士的名声,但这不是忠臣的应有的做法。已故的司空陈群就不是这样,他的学问、人品样样都好,他和中央机关的高级官员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讲人主的错误,只是几十次地送奏章给皇帝,指出哪些事做错了,哪个缺点必须改,有批评,有建议,而同僚们却都不知道他写过奏折。陈群向人主提了意见而不自我标榜,所以后世的人都尊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这才是真正的忠臣。』
深谋远虑,明察秋毫,清楚成功、失败的机枢在哪里,并能事先预防,采取补救的办法,堵塞某一国策实施的漏洞,把可能导致失败、动乱的因素提前消灭了,转祸为福,转危为安,使人主自始至终不必忧虑。能这样做的是智臣。
奉公守法,以身作则,忠于职守,勇于负责,为民众出了力、办了事不接受贺礼,清正廉洁,勤俭朴素。能这样做的是贞臣。
当皇帝昏庸、国家离乱的时候,对上不拍马屁,不阿谀逢承,而且敢冒犯昏君的龙颜,在群臣唯唯喏喏的时候,敢当面指出昏君的过错。能这样做的,就叫做直臣。
这是六种类型的正面官员『正臣』。
南北朝的桓范在他写的【世要论】中说:『有些官员不善言辞,说出来的话不好听,而当领导的却要注意,这个官吏虽然嘴笨,但他是个内秀的人,有一肚子锦囊妙计。如果当领导的只因他秃嘴笨舌,说话刺耳,就处处看不顺眼,冷落疏远他,他的才干就得不到发挥了。对这样的官吏,能不体察到他的心直口讷,而不加以宽容吗?
『有的官员相貌憨厚土气,说话吭吭巴巴,其貌不扬,不修边幅,可是脑子好使得很,聪慧敏锐,能发现、想到被别人忽略的问题。对这样的官员,当领导的不应当为了他本质上淳朴、聪敏的优点而宽容他外表鄙陋的不足吗?
『有的官员是临危授命,冒险犯难,是能担当拨乱反正大任的天才,为了国家、民族的兴旺发达,可以忍受一切诽谤屈辱。对于这样的官员,当领导的不是应当为了他的忠心为国而信任、重用他,原谅他的小节吗?
『有的官员公正廉明,为了长远利益,为了国家大局与大多数人的意见、利益发生了冲突;或者为了捍卫法律的威严而大义灭亲,牺牲个人和家族的利益。对于这样的官员,当领导的应当看到其公而忘私、大公无私的可贵,给予支持保护。
『有的官员个性倔强,道德标准很高,要想让他委屈求全,违反他的人格标准去迎合某一种意见,屈从某一种局势,他死也不干。可是在现实中,这种人往往被当作傻子。还有的官员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如果让他阿谀世俗做一件事,个人可以名利双收,但这件事将给社会带来祸患,那他宁可不要这个名,也不做这种事,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人也往往被当作傻子。
对于这些高风亮节,品格高尚的官员,当领导的不是应当特别加以理解、重用吗?
『有些官员在基层工作,地位不高,没有名气,路子也窄,但是爱动脑筋,有见地,能向上级领导提出很好的意见。虽然位卑人微,但敢越级反映情况,讨论国事。对于这种官员,当领导的不是应当体察到他们忠心为国之难能可贵吗?
『有的官员个性孤僻,作风特殊,但他保持着与众不同、超然独立的节操,这就很容易招来诽谤。当领导的应当明白这种人有着特殊的品操、才能,并加以原谅、宽容。
『这七种善于理解、体谅、保护官吏的做法,是当领导必须具备的,否则就得不到前面所说的六种好官员。』安官贪禄.不务公事.与世沉浮.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
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后害.如此者.谀臣也.
中实险诐.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又心疾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彰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
智足以饰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妒乱于朝廷.如此者.谗臣也.
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显贵.如此者.贼臣也.
谄主以佞邪.坠主于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闻.使主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也.
是谓六邪.
桓范【世要论】曰:『臣有立小忠以售大不忠.效小信以成大不信.可不虑之以诈乎.
臣有貌厉而内荏.色取仁而行违.可不虑之以虚乎.
臣有害同侪以专朝.塞下情以壅上.可不虑之以嫉乎.
臣有进邪说以乱是.因似然以伤贤.可不虑之以谗乎.
臣有因赏以偿恩.因罚以作威.可不虑之以奸乎.
臣有外显相荐.内阴相除.谋事托公而实挟私.可不虑之以欺乎.
臣有事左右以求进.托重臣以自结.可不虑之以伪乎.
臣有和同以取悦.苟合以求进.可不虑之以祸乎.
臣有悦主意以求亲.悦主言以取容.可不虑之以佞乎.
此九虑者.所以防恶也.』
白话
有的人当官只是为了拿薪水,对工作敷衍应付,不当回事,随大流,跟着走,见风使航,八面滑溜,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就怕得罪人,就怕负责任,这种当官的,可名之曰『具臣』滥竽充数而已。
只要是领导讲的,就说『讲得好,非常正确,非常重要』;只要是领导做的,就说『做得对,带了个好头』。嘴上这么说,肚子里却在暗暗揣摸主子的爱好,凡有所爱就投其所好,及时上贡,来满足主子的声色之乐,把主子巴结得浑身通泰。渐渐的,当领导的不把这类专事拍马屁的官员当外人了,互相包庇纵容,一起吃喝玩乐,不计后果,不考虑影响。这种官员就叫做『谀臣』。
内心阴险奸诈,外貌谦恭谨慎,能说会道,讨人喜欢,实际上嫉贤妒能,想提拔谁,就在上级领导面前尽说他的好话,隐瞒他的缺点;对真正的人才,就在上峰面前夸大、突出他的过失,隐瞒他的优点,结果使上级赏罚不当,号令不行,政策、法规不能贯彻,这类官吏就是『奸臣』。
有才智,有学识,干起坏事来更有能耐。掩饰他的过错道理讲的振振有词,叫人们听了不由得不信服;辩论起来足以形成一家学说,小则可以挑拨离间父子兄弟反目成仇,大则可以在中央政府煽风点火,制造混乱。这种官员就是『谗臣』。
篡夺权力,造成自己的势力,颠倒黑白,无限上纲,整倒别人,排斥异己,培植私人势力结成死党,形成自己的社会势力;假传圣旨,到处以全权代表的身份出现,使自己显得无比尊贵。这类官吏就是『贼臣』。
在人主面前阿谀奉承,鼓动、促使国王往邪路上走,背后又把错误都推到国王一个人身上;结党营私,互相包庇,欺上瞒下,不让领导人了解真实情况,使上上下下黑白不分,是非不辩;暗地里宣扬领导人的过失,使全国老百姓都骂国家领导人,闹得国际上都知道。这种官吏就是「亡国之臣』。
这是六种类型的反面官员『邪臣』。
当官的既然有六种类型的『邪臣』不正派的官员,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防止他们混入各级机关呢?这就要讲究防邪之道。
桓范说:『有的官员在小事情上忠心耿耿,工作干得不错,但其险恶用心在于一旦手握大权,以便实现他的大野心,达到大不忠的目的;有的在小事上,在平时很讲信用,但其目的是为了沽名钓誉,在大事上搞阴谋诡计,达到反叛的目的。对这类官员不是应该预防其欺诈吗?
『有的官员表面上很有魄力,干劲冲天,实际上没有真胆识;而有的表面上非常仁义,可在实际行动上却与仁义相违背。这就要考虑,这些官员是不是在弄虚作假?
『有的官员专搞打击同事、贬低同僚的小动作,以达到自己被信任、重用的目的,一旦委以重用,就使下情不能上达,上面的计划、政令也不能向下传达。对这类官员,当领导的就要考虑他是不是嫉妒心理在作怪呢?
『有的官员发表似是而非的意见,虽然很中听,但是中了他的邪说就会乱了真理;或者发表貌似合情合理的意见,一旦实行,就会伤害真正的贤能之士。对于这类官员,当领导的就要考虑他是不是在进谗言?
『有些官员手中有一定的权力,就用不公正的赏赐鼓励自己满意的部下,尽管这些人没有什么业绩;或者用奖赏的办法收买人心,预支恩德;或者用不公正的处罚对待自己不喜欢的属下,以此树立权威,尽管这些人有能力、有业绩。对出于私心擅自赏罚的负责人,当领导的就得想想他是不是奸佞之人?
『有的官员居心不良,存心要陷害某人,就采用明场上抬举他,说好话,而暗地里却用阴谋诡计把他搞垮的手法;或者要谋略什么事情,总是冠冕堂皇地打着公事公办、一心为公的旗号,实际上暗中却塞进了私货,假公济私,但手段非常高明,做得不留痕迹。当领导的,就要警觉这类官员是不是欺世盗名、欺君罔上之辈?
『有的官员专走上层路线,结交领导人左右的办事人员,从而找机会向执政者说项推荐,以达到进身的目的;或者借助领导人重用的、言听计从的人,巴结他们,依靠他们,以此巩固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当领导的就应当考虑,这类官员是不是有作伪的动机?
『有的官员永远随声附和,八面玲珑,有时甚至违心地苟合别人,为的是不得罪任何人,一步步顺利地往上爬。对这类官员,当领导的就要考虑将来的祸患:关键时刻,利害关头,他是不是也会这样呢?
『有的官员一门心思顺着上级领导的意志,专做上面喜欢搞的事,专说上面喜欢听的话,为的是求得上级的欢心,取得上级的亲信,而这些事、这些话对老百姓、对社会是好是坏,他一概不去多想。这种官员,就得想想他是不是佞臣?』子贡曰:『陈灵公君臣宣淫于朝.泄冶谏而杀之.是与比干同也.可谓仁乎.』
子曰:『比干于纣.亲则叔父.官则少师.忠款之心.在于存宗庙而已.故以必死争之.冀身死之后而纣悔悟.其本情在乎仁也.泄冶位为下大夫.无骨肉之亲.怀宠不
去.以区区之一身.欲正一国之淫昏.死而无益.可谓怀矣.诗云:「民之多僻.无自立辟.」其泄冶之谓乎.』
白话
春秋时郑穆公的女儿夏姬,后世称她为『一代妖姬』,是当时的名女人,陈、郑等好几个国家都亡在她手里。据说她好几十岁了还不显老,许多诸候都被她迷住了。最初她嫁给陈国的大夫御叔,丈夫死后,她和陈灵公及朝中大夫孔宁、仪行父私通,搞得朝廷乌烟瘴气。陈国的大夫泄冶看不下去,就向他们提出规谏。陈灵公自知理亏,无颜面对泄冶,就买通一个刺客,把泄冶杀了。就这件事子贡问孔子:『陈灵公君臣与夏姬淫乱朝纲,泄冶规劝,招来杀身之祸。泄冶的行为与纣王时代的比干相同,能不能说泄冶的做法合乎仁道呢?』
孔子说:『不能这样说,因为比干之于纣王,从私人关系方面讲,他们是皇亲,比干是纣王的叔父;从公的方面讲,比于是皇帝的老师。比于是为保住殷商的宗庙社稷,所以他下决心牺牲自己,希望用自己的一死使纣王悔悟,所以比干当时的心理状态,是真正的仁爱之心。泄冶就不同了,他只是陈灵公的部属,地位不过是个下大夫,并没有血缘上的亲密关系,在陈国这样一个政乱君昏的国家,正人君子本应挂冠而去,可是泄冶没有这样做。他以如此低微的地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用区区一身,纠正国家领导人的淫乱昏庸,死了也是白死,一点用处都没有。象他这种作法,爱国之心还是有的,至于说到忠、仁,却毫不相干。【诗经】中有两句话:「民之多僻,无自立辟。」意思是说,寻常百姓一旦走到偏激的邪路上去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把他们拉回来的。泄冶就是这种人。』或曰:『叔孙通阿二世意.可乎.』
司马迁曰:『夫量主而进.前哲所韪.叔孙生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古之君之.直而不挺.曲而不挠.大直若诎.道同委蛇.盖谓是也.』
议曰:太公云:『吏不志谏.非吾吏也.』朱云庭诘张禹曰:『尸禄保位.无能往来.可斩也.』
班固曰:『依世则废道.违俗则危殆.此古人所以难受爵位.』由此言之.存与死.其义云何.
对曰:范晔称:『夫专为义则伤生.专为生则塞义.若义重于生.舍生可也.生重于义.全生可也.』
白话
有人问:『叔孙通顺着秦二世的心事拍马屁,这是应该的吗?』
司马迁回答道:『叔孙通先生考较做君王的是不是英明,以便决定自己的进退,这个原则是前代哲人所认可的。他为了继承文化道统,期待着太平盛世,希望理想的时代一来,好做一番事业,制定富有文化精神的体制。进退韬讳,他看得很清楚。在秦始皇那个时代,他没有办法,只好迁就当时的时代环境。他非常懂得适应时代的变化,以最强的应变能力达到最终目的,最后终于成了汉王朝的儒学宗师,开创了几千年的儒家礼仪制度。古代的君子,挺拔有如大树,所有的树都被弯曲折断的时候,只有它还直立着,但是太挺拔了也很危险,容易折断,所以虽然直立,却很柔韧。保全自身以后,在那样的乱世是很难生存的,不来点随波逐流,就显得与众不同,太特别了也要吃亏,只好迁就世俗。但完全同流合污也不行,必须「曲而不挠」,心中始终坚持一贯的思想原则。所以在乱世中行直道的人,就有种「大直若诎」的样子,看上去好象不会说话,畏畏缩缩的,曲里拐弯的,但最终的目的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这就是叔孙通的处世哲学。』
有这样一个观点:司马迁在谈到官员的标准时说:『在朝为官而不给领导提意见,这种官员要不的。』比如朱云和张禹的事吧,这两个人都是汉成帝的老师,当时正是王莽家族用权的时候,民间怨恨到了极点,各地的奏章报到中央,都被张禹压下来不给皇帝看。朱云当着皇帝的面诘问张禹:『下面那么多奏章你不让圣上看,象死人一样占着一块地方,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什么都不干,使上下的意见、消息无法勾通,该杀!』
班固对此发表意见说:『为人处世太难了,跟着时代、世俗走吧,就违背了伦理道德,违背了思想信仰;可是如果超凡脱俗,逆潮流而行,人生就马上变的举步维艰,危机四伏,至少这辈子没有饭吃,会把自己给饿死。因此古代的人给官也不做。为什么不愿做官?为什么要清高?因为他既然出来做官,就想对国家对社会有所贡献。可是如果估量一下当时的局势,当官后不但一无所为,甚至还有危险,那又何必出来?这样一想,就不轻易接收招聘了。』由这个道理看起来,推论下去,一旦面临生存还是死亡的抉择,有时候连命也得搭上,这生与死的取舍,该怎么讲呢?
范晔对这一重大问题的回答是:『一个人一天到晚,专门讲文化道德、义理之学,那么就连饭也吃不上,连谋生的办法都没有了;但是如果只讲求生,为挣钱,为当官,连命都不要,伦理道德的贯彻就被堵死了。古人在生与义发生冲突时,取舍的标准是这样:假如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就舍生取义;假如生存下来可以扭转局面,干一番更大的事业,虽然是苟且偷生,但比死更有价值,那就舍义求生。否则,只能殉难以全节了。』按语
如果你能对叔孙通的经历有所了解,对他的内心世界有所体察,那么你就会明白,处在封建暴君的淫威之下,又生逢乱世的中国知识分子如欲有所建树,需要经受多么大的屈辱和酸苦,即便他对人类文化做出了较大贡献,仍然免不了后人的非议。
叔孙通是被秦始皇征召的文学博士。奏灭六国后,把六国的文化名人收罗到咸阳,组成了相当于现代最高决策人身边的智囊团,但这些人大多在秦始皇焚书坑儒时被消灭了,不知叔孙通是用什么办法逃过这一劫难的。秦二世接位后,陈胜、吴广造反,二世召集当时只剩下三十余人的博士们问:『听说有人造反,是真的吗?』博士们早就想向皇帝提意见了,这时正好借题发挥,唯有叔孙通说:『没有的事,不过是些小毛贼。郡守正在捉拿,不足为患。』二世听了很高兴。下令让执法官追查那些说造反是实情的博士,对叔孙通反倒大大嘉奖。众博士走回馆舍,责问叔孙通:『先生说话怎么能这样拍马屁呀?』叔孙通说:『诸位不明白,我是虎口逃生啊!』他说完后,看见秦王朝没希望了,赶紧收拾行装溜之大吉。
叔孙通后来投奔汉王刘邦。刘邦向来看不起读书人,拿儒生帽子当便壶,见了读书人就骂。叔孙通最初连饭也吃不上,什么气都受。刘邦见叔孙通穿着一身懦生服装,一看就不顺眼。叔孙通马上换成楚人的短装,刘邦才高兴了。
叔孙通投靠汉王的时候,跟随他的弟子有一百多人,但他谁也没有推举,只捡那些出身群盗的强壮之徒加以推荐,弟子们偷偷骂他:『服侍先生几年,却不推荐我们,一味举荐那些大强盗,这是什么道理嘛?』叔孙通听到后对他们说:『汉王现在冒死打天下,你们能打仗吗?现在还用不着我们读书人。
你们耐性些,我不会忘记大家的。』
西元前201 年,亦即刘邦一统天下后的第二年,封有大功的武臣二十多人,其余未封的日夜争功不休。有一天刘邦从宫殿高楼上望见大小将官坐在宫中的沙地上指手画脚,情绪激昂。刘邦问张良:『他们在说什么?』张良说:『陛下难道还不知道?他们在商量造反。』刘邦说:『现在已天下太平,为什么还要造反呢?』张良说:『陛下以一平民率领他们打了天下。如今你贵为天子,所封的都是与你亲近的,所杀的都是平生有仇怨的。这些人不封赏,他们担心你计较他们的平生过失,也性命不保,所以要相聚谋反。』刘邦说:『那该怎么办?』张良说:『你看那个将领是你一向憎恨的,群臣也都知道,你马上封赏他,大家就安心了。』刘邦听了张良的话,封了功劳最大、他又最不满意的雍齿,将官们的情绪才平静下来。
论功封赏的事虽然解决了,但是大臣们议事时没有秩序,没有规矩,乱七八糟,喝醉了酒就乱喊乱叫,有的甚至拔出剑来砍柱子。刘邦为此很担忧。
叔孙通知道时机到了,就去见刘邦,建议他制定礼法。汉高祖斥责他:『我的天下是马上得来的,你们读书人算什么?去你的!』这时叔孙通开始顶他了:『陛下天下可以马上得之,但不可以马上治之。』刘邦一听这话有道理,就问他该怎么办?叔孙通于是向他提出制定上朝礼仪的计划。汉高祖立刻答应,教他去操办。叔孙通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把他所规划的『朝班』礼制都演习好后,请汉高祖出来坐朝。那一天,天还没有大亮,朝拜皇帝的仪式就正式开始了。准备上朝的文武百官按照官职大小,在宫门外排队等候。宫门外悬排着五彩缤纷的旗帜。雄壮威武的卫士手执刀枪斧钺排列两边。传令官发出号今后,大臣们肃穆恭敬地顺序快步上殿,然后跪拜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汉高祖见了这等气派,这等威严,十分高兴,情不自禁地说:『我今天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贵!』也才知道了读书人的用处。高兴之下,他当即任命叔孙通为太常,赏赐黄金五百两。追随叔孙通的那些儒生们也都一一受到了赏赐和提拔。
叔孙通为汉高祖建立的『朝班』制度,虽经历代沿革,但一直到清朝末年,实行了近两千年,因此,封建社会的政治体制思想一直受他的影响。象叔孙通这类知识分子的艰辛经历和非凡贡献,也只有遭遇比他更不幸的司马迁才能理解,所以太史公在他所写的【叔孙通传】中赞叹道:『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或曰:『然则窦武.陈蕃.与宦者同朝廷争衡.终为所诛.为非乎.』
范晔曰:『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昏俗.驱驰山岨峗之中.而与腐夫争衡.终取灭亡者.彼非不能洁情志.违埃雾也.悯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已任.虽道远而弥厉.及遭值际会.协策窦武.可谓万代一时也.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世心也.』
议曰:此所谓义重于生.舍生可也.
白话
如果有人问:『如此说来,后汉的窦武、陈蕃,与把持朝政的窦后及其亲信宦官曹节、王甫抗衡斗争,最终还是死在这班外戚、宦官手里,难道他们做错了吗?』
【后汉书】的作者范晔对这段历史是这样议论的:『汉桓帝、汉灵帝两朝,象陈蕃这样的人,都是能够建树时代风尚,对当时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世俗风气发出抗议的人。以他的人品学问,道德情操,在最腐败的社会风气中,犹如骏马驰骋在坎坷崎岖的险途中一样,敢和那些权势薰天的宦官抗争,乃至不惜把生命搭上。以他的聪明才智,并不是做不到洁身自好,明哲保身,而是不屑于这样做罢了。因为他坚持自己的人格、道德标准,悲悯当时世俗庸人,象一些知识分子那样,看到世风日下,尽管反感极了,也只求远离五浊恶世,自以为清高,然而这样一来,人世间就连一些互相同情、怜惜的人情味都没有了。
所以他反对那些退隐避世的人,认为退隐不合人生的真义,而他自己好几次有机会退隐避祸,可就是不走,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以仁义之心为已任,明知任重道远,意志更加坚定、激昂。等到政治形势一有施展才智的机会,就协同窦武扫除宦官势力,甚至不惜以生命相助。这样的死,以历史的眼光看,把时间拉长、空间放大了,是把千秋万代的事业放在一个暂短的时空内做了。他这生命的价值,在于精神的不死,千秋万代都要受人景仰。虽然他失败了,然而他的精神、正义却世世代代作为信念的支柱在引导、支持着世道人心。』
这就是前面所讲的义重于生、舍生取义的道理。或曰:『臧洪死张超之难.可谓义乎.』
范晔曰:『雍丘之围.臧洪之感愤.壮矣.相其徒跣且号.束甲请举.诚足怜也.夫豪雄之所趣舍.其与守义之心异乎.若乃缔谋连衡.怀诈算以相尚者.盖惟势利所在而已.况偏城既危.曹.袁方睦.洪徒指外敌之衡.以纾倒悬之会.忿恨之师.兵家所忌.可谓怀哭秦之节.存荆则未闻.』
昔广陵太守张超委政臧洪.后袁绍亦与结友.及曹操围张超于雍丘.洪闻超被围.乃徒铣号位.勒兵救超.兼从绍请兵.绍不听.超城陷.遂族诛超.洪由是怨绍.与之绝.绍兴兵围之.城陷诛死.
议曰:臧洪当纵横之时.行平居之义.非立功之士也.
白话
三国交战的时候,广陵今江苏扬州一带的太守张超把地方政务委托给臧洪去代理,后来袁绍也和臧洪成了朋友。等到曹操在雍丘今河南杞县
包围了张超,臧洪闻讯后,光着脚哭着到处替张超求救兵,自己也出兵去救张超,因与袁绍是朋友,又向袁绍求援,可是袁绍没答应。雍丘被曹操攻破后,张超全家被杀。臧洪因此恨透了袁绍,就和他绝交了。朋友反目成仇后,袁绍举兵围攻臧洪,城破之后,臧洪也被袁绍杀了。
后来人们在谈论起这件往事时,不但不同情臧洪,反面认为他头脑不清,稀里胡涂。三国交战的那个时代,正象春秋战国纵横错节的时代一样,是个没有道理好讲的时代,说不上哪一方是仁义之师。臧洪昏头昏脑,对时代环境看不清,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还妄想象在和平安居时那样讲道义,讲友情,岂不可笑!所以说,身处乱世还想象臧洪那样去立功立业,救苦救难,只能自取灭亡。
也许有人会问:『臧洪虽然不明智,但他为救朋友张超而死,总还够得上讲义气吧?』
对此范晔也有他的看法。他说:『曹操兵围雍丘,张超处境危急,臧洪为救朋友到处求救,当时就臧洪个人感情之悲愤、慷慨来说,是一种壮烈的情操。看他那副光着脚奔走呼号、带兵赴难的样子,确实值得同情。可是话说回来,英雄豪杰在某种特定的情势下,对于是非善恶的取舍,与普通人的信守节义,在心态上是否不一样呢?「大行不辞小让」,成大功,立大业,办大事的人,是顾不到那么多枝节琐事的,甚至挨骂都在所不惜。至于象三国时期,袁绍、曹操、张超这一帮人,和一切乱世中拥兵割据的草头王一样,有时候结盟订约,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实际上都在打自己的算盘,联合有利就联合,开战有利就汗战,根本没有什么信义可讲,唯一的出发点是形势的需要,利害的衡量。在这种局势下,看不透这一点,而去和人讲道义,只有送命了。更何况三国时,在军阀割剧的战乱局面下,雍丘是个非常危险的偏城,臧洪出于一时愤慨,只知道自己的朋友被曹操包围了,心想袁绍也是朋友,就去请袁出兵,却不知曹、袁当时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刚刚讲和,正是友好相处的时候。臧洪昏昏然想借袁绍的兵打败曹操,来解救朋友的危难,即便成功了也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再说,按兵法来讲,逞一时义愤,率忿恨之师,是兵家之大忌。臧洪「徒跣且号,束甲请兵」,和楚国的申包胥因楚国被吴国打败,到秦国请兵,在秦庭哭了七天七夜一样,在个人的情感上无可指责,但是对解决问题而言,一点用也没有。
借助外力解决本国的危难,只会落个把国家拱手让给他人的下场,从来没有听说这样能复国图存的。』或曰:『季布壮士.而反摧刚为柔.髡钳逃匿.为是乎.』
司马迁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勇也.其计尽.无复之耳.』
议曰:太史公曰:『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怀叛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囚身被刑戮.何哉.中材以上且羞其行.况王者乎.彼无异故.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辞云.』此则纵横之士.务立其功者也.
又【蔺公赞】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不敢发.相如一厉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廉颇.名重泰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此则忠贞之臣.诚知死所者也.
管子曰:『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理.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申于诸侯.』此则自负其才.以济世为度者也.』
此皆士之行己.死与不死之明效也.
白话
有人问:『天下闻名的游侠季布,当年曾是项羽麾下战将,一次追击刘邦,差点杀了刘邦。后来刘邦得了天下,最恨的就是季布,悬重赏全国通缉他,同时下令,谁敢藏匿他就诛灭九族。弄得季布无处藏身,剃成了光头,毁了容,东躲西藏,四处流窜。一个真正的英雄壮士,穷途末路,一死了之算了。象季布这样的壮士,一反昔日刚勇豪迈的气概,去做窝囊的亡命徒。
这样对吗?』
司马迁在谈到季布的行为时说:『在刘、项争雄的时候,以西楚霸王项羽那样「力拔山兮」的气概,季布仍然能在楚军中以武勇扬名楚国,每次战役都身先士卒,率领部队冲锋陷阵,多少次冲入敌军夺旗斩将,称得上是真正的壮士。可是等到项羽失败,刘邦下令通缉他,要抓他杀他的时候,他又甘心为奴而不自杀,又显得多么下贱,一点志气都没有。季布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肯定是坚信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只是投错了胎,走错了路,所以受尽了屈辱但不以为耻,盼望有机会能施展自己还没有充分发挥的潜能,所以最终还是成了汉代的名将。由他的所作所为,可以窥测出他的志气、抱负,他觉得为项羽而死太不值得,因此才那样忍厚负重,委屈求全。由此看来,一个有见识、有素养、有气魄的贤者,固然把死看的很重,可并不象愚夫愚妇一样,心胸狭隘,为了一点儿小事,就气得寻死上吊,这并不是有勇气的表现,而是计穷力竭,觉得没有办法挽回局面,走到绝路上了,所以才去自杀。而胸怀大志的人,虽然不怕死,但要看值不值得去死,只要还有一线东山再起的希望,是绝不会轻生的。』
对生与义的冲突和取舍,司马迁还有一种说法:『在楚汉相争的时候,魏豹和彭越这两个人,有自己的军队,能征惯战,都是一方的霸主,他们投靠哪一方,对局势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这两个人虽然出身卑贱,一个是亡命徒,一个是打鱼的,然而乱世英雄起四方,一旦聚众呼啸,攻城略地,席卷千里,就有了称王称霸的资本,杀人 放火,气焰嚣张,天天都是他们得意的时候。这种土匪、流氓出身的投机分子,心怀叛逆,唯恐天下不乱,因为在乱世他们才有机可乘,有油水可捞,一旦社会安定,就没他们的立足之地了。这种人失败了是不会自杀的,他们宁愿被俘虏,受尽凌辱而死,而且至死也不甘心,这是什么道理呢?』
司马迁说:『象这样的行径,就是中等水平以上的人,也会觉得羞耻,更何况具有帝王之才的人呢?如项羽失败了,都因元颜面对江东父老而自杀了。但这些人失败之后,宁可被俘也不愿自行了断,落到坐大狱、受刑戮的地步,这是为什么呢?没有别的缘故,只因为他们的智慧、谋略超人,唯一忧惧的是此身不保,只要「留得青山在」,一旦抓到哪怕是不大的一点权力,就想实现他的理想,让天下来个天翻地覆,所以他们宁愿做囚犯也不想死。』
这些纵横之士,只想如何建功立业,为此受什么委屈都在所不惜。
司马迁在【蔺相如列传】之后,赞颂蔺相如时说过:『一个人明知干一件事非死不可,还要决心去做,这是需要大勇的。死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如何处理。决定死还是生,这不但要有大勇,还要有大智。当蔺相如捧着和氏壁,眼睛看着柱子,准备人玉俱毁的时候,回过头来怒斥秦王及其左右,蔺相如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以一文弱书生,当面折辱威加四海的秦王,多不过被砍头而已。可是在那种情况下,能做出这一决定是最难的,就连当时在场的文武百宫,都吓得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然而蔺相如却能气势夺人,反而镇住了秦国上下。后来他回到赵国,因此举功劳太大,位比廉颇,老将军心有不服,处处和他过不去,然而蔺相如总是百般谦让,后来廉颇负荆请罪,将相和好,名重泰山,千古流芳。象蔺相如这样处理生与死、荣与辱的,才算是智勇双全啊!』
这就是忠贞之士的典型,真正懂的何时、何地、何事上不伯死,但在另一些情况下又不轻言牺牲,是具有大智慧、大勇气的英雄。
齐桓公的名相管仲说:『人们认为我被齐桓公俘虏后,关在牢里委屈求全是可耻的,可我认为有志之士可耻的不是一时身陷囹圄,而是不能对国家、社会做贡献;人们认为我所追随、拥戴的公子纠死了,我也应该跟着死,不死就是可耻,可我认为可耻的是有大才而不能让一个国家称雄天下。』
管仲的这番话表明,有经世治国之才的人由于对自己的才能充满信心,以改天换地作为人生之目标,所以决不会把生死看得太重。季布也罢,管仲也罢,这些有才有识之士,对自己一生的行为,乃至死与不死,都有很明确的价值观念和衡量标准。或曰:『宗悫之贱也.见轻庾业.及其贵也.请业为长史.何如.』
斐子野曰:『夫贫而无戚.贱而无闷.恬乎天素.弘此大猷.曾.原之德也.降志辱身.挽眉折脊.忍屈庸曹之下.贵聘群雄之上.韩.鲸之志也.卑身之事则同.居卑之情已异.若宗元干无怍于草具.有韩.鲸之度矣.终弃旧恶.长者哉.』
宋宗悫之贱也.州人庾业丰富.待容必方丈.其为悫设.则粟饭.悫亦致饱.及为豫州.请业为长吏也.
白话
我们再提出一个问题来讨论一下。
魏晋南北朝末,在刘裕建立的宋朝公元420~502 年,有一个叫宗悫的落魄书生,他的同乡庾业很瞧不起他。庾业有钱有势,豪阔得很,宴请客人,一上几十道菜,酒桌都有一丈见方,可是招待宗悫的饭菜却只有用稗子等杂粮煮的粗饭,宗悫照样坦然地吃。等到后来宗悫发达了,做了豫州太守,生杀之权集于一身,不但不记庾业轻辱他的旧恨,反而请庾业来做他的秘书长。对宗悫这种不记恨过去折辱他的人,反而以德报怨的度量该如何理解、评价呢?
斐子野在谈到几个类似的历史人物时说:『一个人在穷困时不悲不愁,在微贱时不气馁不苦闷,淡泊于天命和平凡,穷就穷,很坦然,可是绝不放弃伟大的理想。这样的素养、器度和品德只有象曾子、原宪这两位孔子的学生才具有;还有一种人,倒霉的时候,降低自己的理想标准,低头认命,甚至人格被辱也能忍得下,低眉顺目,鞠躬屈膝,屈居庸庸碌碌、无赖泼皮之下,忍受胯下之辱也不反抗,一旦得势了,就在英雄头上跑马。韩信、黥布就是这种人。『这两种人,卑贱的时候被人轻蔑、侮辱的情况是相同的,可是其心态却截然不同。一种是英雄情操,得志就气象非凡,不得志就忍辱负重;另一种是道德、人格的榜样,认为人生本来平淡,从不侈求荣华富贵,淡泊中养其清泰天和。
『至于象宗悫这样的人,却兼有这两种情操、气度的长处。当年庾业在高朋满座的情况下冷落他,小瞧他,他不觉得惭愧,因为他有理想,有大志,这一点和韩信、黥布相象;在他得志以后,还请庾业做部下,不把过去的旧恶放在心上,这种崇高的宽厚的长者之风又和曾子、原宪一样。确实是了不起啊!』世称郦寄卖交.以其绐吕禄也.于理何如.
班固曰:『夫卖交者.谓见利忘义也.若寄.父为功臣而执劫.虽摧吕禄.以安社稷.义存君亲可也.』
白话
后世的人在谈到西汉时的郦寄把朋友吕禄骗到效外游玩,给了周勃他们推翻吕后政权的机会这件事时,认为从个人道义上讲,郦寄出卖了朋友,是不光彩的。这个道理该怎么讲呢?
班固的看法是:『所谓出卖朋友,是指那种为了富贵荣华而忘了朋友的情义,把朋友作为换取个人利益的牺牲品,才是卖友行为。至于郦寄,其父郦食其帮汉高祖打了天下,是开国元勋,而吕氏家族阴谋篡夺了政权,他在这场劫难中,虽然用欺骗手段把吕禄骗出去,摧毁他的卫戌部队,推毁吕氏家族,目的是安定国家,为了天下苍生。这不是出卖朋友,是为了拯救国难、捍卫父辈君臣开创的大业而不得己采取的一种手段。』或曰:『靳允违亲守城.可谓忠乎.』
徐众曰:『靳允于曹公.未成君臣.母.至亲也.于义应去.
昔王陵母为项羽所拘.母以高祖必得天下.因自杀以固陵志.明心无所系.然后可得事人.尽其死节.
卫公子开方仕齐.十年不归.管仲以其不怀其亲.安能爱君.不可以为相.是以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允宜先救至亲.
徐庶母为曹公所得.刘备乃遣庶归.欲天下者.恕人子之情.公又宜遣允也.』
魏太祖征冀州.使程昱留守甄城.张邈叛.太祖迎吕布.布执范令靳允母.太祖遣昱说靳允.无以母敌.使固守范.允流涕曰:『不敢有二也.』
白话
曹操带兵征讨冀州的时候,命令大夫程昱留守后方重镇甄城。就在这期间,曹操手下的将领张邈叛变。这时曹操只好亲自迎战吕布。当时的战争局势是如果吕布把范城拿下来,就可以消灭曹操,所以吕布使计把范城的守将靳允的母亲捉去,想胁迫靳允为救母亲归顺。曹操闻讯,赶紧派留守甄城的程昱去游说靳允,要靳允不必考虑母亲的安危,固守范城。结果靳允被说服,感激流涕地表示:『一定守城,决无二心。』
于是有人问:『靳允这样做,于母不孝,于曹操算不算是忠?』
徐众的观点是:『当程昱去游说的时候,靳允与曹操之间,还没有形成君臣关系,而母亲是至亲骨肉。所以于情于理,靳允都应该为母亲的安危而去,不该为曹操守城。
『昔日刘邦的大将王陵的母亲被项羽抓了起来,以此威迫王陵归顺他。
王陵的母亲看出刘邦肯定会得天下,项羽必定要失败。自己被软禁后,知道王陵有孝心,怕儿子为救自己而玷辱一世英名,因此自杀,把遗书教人偷偷送给王陵,教他好好帮助汉高祖打天下。她用这种绝决的办法让王陵心无牵挂,一心一意去尽忠尽节,至死无悔。
『另一桩历史故事却大异其趣。战国时卫国的公子叫开方的在齐国做官,十年没有请假回国看望父母。有人说开方这样忠于职守,忠于齐国,可以提拔他为相,可是齐国的宰相管仲却把他开除了。理由是说象开方这种人,连父母都不爱,怎么会爱君王,怎能为相。
『从以上两个事例再来看靳允,就应当明白对父母孝敬爱戴的人,才会对社会、对国家有感情,才有可能做忠臣,所以靳允应该先去救母亲。
『徐庶的母亲被曹操抓起来后,徐庶进退两难。刘备得知这一情况后,就对徐庶说,我固然非常需要你帮忙,可是我不能做违背情理的事。你若留在我身边,曹操肯定会杀你母亲,使你一生都受良心的谴责。你还是去吧。』按语
所以从另一角度来说,一个领导人,如果得天下,就应当体察人情,原谅为人臣子的部下为尽孝心的苦衷。对照刘备处理徐庶的仁义慈爱,曹操应让靳允去救他母亲才对。由此也可看出曹、刘两人气度截然不同。魏文帝问王朗等曰:『昔子产治郑.人不能欺.子贱治单父.人不忍欺.西门豹治邺.人不敢欺.三子之才.与君德孰优.』
对曰:『君任德则臣感义而不忍欺.君任察则臣畏觉而不能欺.君任刑则臣畏罪而不敢欺.任德感义.与夫导德齐礼.有耻且格.等趋者也.任察畏罪.与夫导政齐刑.免而无耻.同归者也.优劣之悬.在于权衡.非徒钧铢之觉也.』
白话
魏文帝曹丕问他的大臣王朗等一班人:『根据史籍记载,春秋战国的时候,郑国的大臣子产,部下和老百姓不能骗他;孔子的学生子贱治理单父的时候,受他道德的感化,人们不忍心骗他;西门豹治理邺都的时候,人们不敢骗他。这三个人能做到不能骗、不忍骗、不敢骗,你认为哪一种更好?与你的才能相比又如何?』
王朗回答说:『上面的领导人,本身德高望重,能够真爱人、真干事,老百姓和部下都感念他的恩义,就不忍心骗他了,就象单父的老百姓对待子贱那样;如果上面的领导人什么事都看得很清楚,下边的各级官员怕被觉察,就不能欺骗了,象子产那样;如果上面用严刑重法治理一区一国,老百姓和部下怕犯法、怕刑罚,就不敢欺骗了。这三种不欺的效果相同,但是其出发点却大不相同。要求臣民忠心,但尽忠不是单方面的事情,如果执政者多行不义,臣民就不可能忠心。当领导的按仁义道德行事,臣民自然感恩戴德,这就合乎孔子所说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用仁爱道德管理大众,使全国人民都有文明教养,即便有人做了不体面的事也好纠正,可以达到文治的最高政治目的;如果靠明察秋毫、严刑重法来治理,老百姓提心吊胆过日子,或者有人在法网的漏洞中为非作歹,干了坏事还能逃过法律的追究,自认为高明,还恬不知耻,就和孔子说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靠政治法令来治理因家,用刑罚来管理人民,有人干了坏事能逃过法律的制裁也不觉得羞耻一样了。这两种情况,好坏的差别很大,关键在于领导人能权衡利弊,一文一武把握平衡,而不应斤斤计较,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