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天色已晚,张仪用完饭正要再进书房,门吏却来禀报:有一个叫做应华的商人求见。『吔!我去接!』绯云一阵风便跑了出去。
白衣应华翩翩进得庭院时,却见张仪已经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别来无恙啊?』『士别三日,当真刮目相看。今日大哥,可是威风了得也!』应华笑吟吟走到张仪面前:『不想我么?』张仪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龙见首不见尾啊。』应华一笑道:『你当了忒大官,小弟在那里碍眼,是以不辞而别,大哥不怪小弟吧。』张仪揶揄道:『碍眼?只怕是又到那座山猎虎去了吧。』应华咯咯笑道:『虎为兽王,猎一只便行了,那能天天猎得?』绯云笑道:『吔,公子大哥好容易来了,站在风地里说甚,快进去暖和着了。』说着便拉着应华胳膊进了客厅。
张仪对书房文吏吩咐了几件事情,便来到客厅。绯云已经将燎炉木炭火烧得通红,茶也煮好了,厅中暖烘烘的一片春意。应华笑道:『大哥有姑娘侍奉,真个好运呢。』绯云粲然一笑:『吔,公子大哥才是好运呢。』却又打住了不说。张仪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这个大哥帮衬?』『真是,』应华板着脸道:『就会谈生意,比我还商人似的。』张仪大笑道:『我倒是想说别的,你可应么?』应华明亮的眼睛盯住张仪,点点头:『说吧,迟早的事儿。』
张仪一拱手道:『能否见告,阁下究竟何人?』
『大哥怀疑我不是宋国商人?却是为何?』应华依旧笑吟吟的。
张仪笑着呷了一口热茶:『宋国有应氏,却没有你这个公子。依我看,你是那个「嬴」,而不是这个「应」,如何?』『大哥何时有此想法?』
『就在你报出「应华」名号时。』
『为何不说?』
『为何要说?』
两人对视片刻,竟是同声大笑。绯云却是惊讶得不敢做声了,虽然张仪也对她说过应华不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来,『应华』最大可能是个官场公子而已,如今『应华』变成了『嬴华』,竟是个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象从前那样做『大哥』对待?嬴华却对门外老仆人道:『你下去吧,没有传唤,不要让人到这里。』回身爽朗点头道:『大哥没错,我是嬴华。』又看着绯云笑了笑:『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个女子。』说着便摘掉束发锦带,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便黑亮亮的垂在肩头,又脱去外边白袍,一件红色长裙便衬出了一个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丽女子,粲然一笑,顾盼生辉!
『吔!好美!』绯云惊讶的赞叹着。
张仪也惊讶了。他虽然想到了嬴华是个王室公子,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公主!一个年轻女子竟有如此才干,当真令人难以想象。嬴华红着脸笑道:『没有人知道我是女儿身,也请大哥小妹毋得外泄呢。』说着便是一个原地大转身,回过头来,竟又神奇的变成了一个白色长衫的英俊士子!她对着张仪绯云笑道:『大哥小妹,谁也不许将我做外人对待,小妹可还得叫我大哥哥呢。』绯云顽皮的伸着舌头:『吔,好个美人哥哥呢。』张仪不禁笑道:『小弟日常间做何营生?』嬴华道:『一事一做,说不准的。这次我却是要向丞相讨个官儿做做了。』绯云先笑了:『吔,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讨小官儿做的?』嬴华笑道:『秦国不同呢,任你王孙公子,不做事便没有俸禄,国人也瞧不顺眼呢。』张仪:『真的想做事?』
嬴华:『我还要上书丞相,采纳我的谋划呢,这叫无功不受禄,对么?』『倒是不错,颇有名士气度呢。说来听听,有何谋划啊?』
嬴华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挺挺胸:『启禀丞相:以在下之见,要分化六国,便要在六国权臣中寻觅亲秦代言人。如此之人,惟有黄金收买、利刃胁迫两法。不受金帛,匕首随之,非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闻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国须得无所不用其极。在下便斗胆前来,呈上一策:建立黑冰台,专事秘密活动!在下自荐做黑冰台总事,丞相以为如何?』嬴华语气神态虽然不乏调侃,但却也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玩笑之语。
张仪却皱起了眉头:『黑冰台?事实上已经有了?』
『这名号,是在下来路上才想出的。事实嘛,只有寥寥百余人,还大都散在山东六国。也是当初君上刚刚即位时,觉得六国内情刺探不力,便将秦国原在六国的秘密斥候从国尉府剥离,归总交我掌管。大哥,不对!丞相的事儿,便是借了这个方便,我也是借此做了一回商人。』『你这黑冰台,可曾在咸阳动过手脚?』
『那可不敢呢。』嬴华笑道:『秦国唯法是从,纵有权臣不轨,都是依法惩治,如何用得此等手段?丞相怕黑冰台乱政么?』张仪脸色缓和了一些:『一个国家走上正道,那是千难万难的一件事儿,些微缝隙,都有可能毁坏根基。所谓千里之堤,溃于一蚁,便是这个道理。以文乱禁,以武犯法,正是法家治国最反对的两宗大害。商君焚书禁侠,正是为了杜绝这两大祸端。小弟若到六国官场走上一遭,便会看到上层倾轧的黑幕:不讲法制,唯讲势力,结党营私,豢养死士,为自己清除政敌。专诸刺僚、聂政刺韩、要离刺庆,天下赫赫有名的刺客,最后都成了搅乱国政的利器。这次吧,因苏秦合纵而被封君的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都算得天下英雄了,却也都是各自养士成百数千,所为何来?还不是显示强力?六国朝局无定形,一半原因在崇尚阴谋、刺客与暴力。秦国之所以清明,正在于法制担纲,官场多公心而少私祸。黑冰台一出,只恐它会变成一头难以驾御的怪兽,到头来伤了秦国根基啊。』嬴华听得良久沉默,半晌道:『丞相大哥说得大是,原是我思虑浅薄。只不过,黑冰台只对外不对内,不用太可惜了呢。』张仪被嬴华一个『丞相大哥』叫得不禁莞尔一笑,气氛却是缓和了许多。『丞相大哥,在下小弟有一法,可防此患。』
张仪终于禁不住大笑:『丞相大哥?在下小弟?亏你想得出!说吧,甚个方法?』『且先不说,保管丞相大哥满意便是。』
『好,事关重大,且容我与右相、上将军、太傅商议,再禀报秦王允准。』嬴华惊讶了:『哟!这可是丞相的份内权力,如此无担待,黑冰台还是秘密么?』张仪锐利的目光骤然盯住嬴华,却又释然笑道:『你公子哥儿懂个甚?此等团体一旦成立,威力必是奇大。若不事先通报国中大臣并经我王允准,就会成为你我手中的私家利器,害人害己害国家,后患无穷。张仪纵有担待,岂能拿国命玩笑?』嬴华终于明白了其中干系,却又故做生气道:『芝麻大个事儿,叫丞相大哥一说也成了番瓜!好吧听你的,谁教我要讨官儿做呢。』嬴华走后,张仪思忖一番,立即将黑冰台一事起草了一份专门密件,连夜上书秦王。惠文王接到密件,次日便召丞相张仪、太傅嬴虔、上将军司马错、右丞相樗里疾进宫商议。君臣议决:秦国成立黑冰台,隶属丞相府行人寺管辖,直接听命于丞相张仪;其所需经费与属员俸禄单列,由右丞相樗里疾掌管发放;其属员遴选由太傅嬴虔与上将军司马错确认,并发放『铁鹰牌』方为有效;其属员之爵位封赏,则须经秦王下诏;黑冰台所有事宜,只限君臣五人知晓。
如此一来,黑冰台便成了只能对外,而不会对朝局国政造成无端威胁的秘密利器!张仪回到府中,正要差人去召嬴华,她就恰倒好处的翩翩来了,进门就问:『丞相大哥,如何啊?』张仪笑道:『你有耳报神么?如何总是来在节骨眼上?』嬴华道:『我呀,心思一动,就知道那里有事儿了。』张仪揶揄道:『噢,巫婆一个了。』嬴华咯咯笑着:『就做巫婆,老缠着你!』张仪却没听见一般正色道:『公子大策已经我王决断,立即着手。自今日起,公子便是丞相府属官,职任行人,专司外事。』『是!属下参见丞相。』嬴华立即精神抖擞的深深一躬。
张仪又将御前朝会商定的有关黑冰台的诸般职掌说了一遍,末了道:『黑冰台的所有事宜:总帐地点、剑士数额、所需金钱等,要尽快开列施行,若能在冬日之内完成,便能在来春出使六国时派上用场了。』
嬴华道:『属下请丞相即刻视察黑冰台旧帐,也许丞相另有决断。』
『另有决断?』张仪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是早有准备了?』
『请丞相大哥只带绯云一人,莫带护卫才是。』
张仪点点头,绯云便飞步入内取了那口越王剑出来,跟在两人身后出了门。门外已经有三匹骏马在空鞍等候,张仪便知嬴华是着意请自己来的,也不说话,翻身上马便跟着嬴华出了咸阳北门。片刻之间,三骑快马便飞上了北阪,穿过松林进入了一道峡谷。北阪虽然是林木葱茏,大势却并不险峻,也没有石山,偏这道峡谷却大是奇特,两边大石嵯峨,谷底流水潺潺,山腰山头竟被苍松翠柏封得严严实实,连寻常峡谷的一线天也没有。进入谷中,就象进入了一个漆黑的山洞,除了流水松涛之声,一切都被淹没了!到了一个避风处,嬴华回身道:『大哥,马拴在这儿了。』说着便跳下马来,也没看见有什么动作,他手中便骤然亮起了一支火把。光明之下,但见一个小小的山洞,又干燥又避风,靠墙处还有一个长长的青石马槽。『吔!山洞马厩呢。』绯云低声惊叹着下马,又将张仪的马牵了过来一并拴好,笑问:『公子大哥,可有草料?』嬴华走过来道:『看看,记住了。』说着便右手抓住马槽顶端的一个不起眼的石疙瘩一旋,便听『喀哒!』一声,正对马槽的山洞顶部竟裂开了一道大约两指宽的缝隙,碎干草混合着碎豆瓣儿便哗哗的流淌下来!看看马槽将满,嬴华一旋石疙瘩,洞顶缝隙便又喀哒关闭。『这边有水瓮。』嬴华说着又向洞底石墙上一拍,便有一道石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硕大的陶瓮赫然便在眼前!绯云眼尖,一眼看见瓮上漂着一只小木桶,便抢上去打了一桶水均匀的泼在马槽,又回身将木桶丢进大水缸,再一拍石墙那个掌印,石门便『咣!』的合拢。『吔,这样啊,记住了!』绯云好奇而又兴奋的笑叫着。嬴华又递给绯云一支火把:『我领路,你断后,大哥中间,走吧。』说着便出了山洞。出得山洞马厩,嬴华领着张仪绯云淌进了一道哗哗溪流。说也奇怪,虽是冬天,这山溪水流却竟是暖暖的丝毫不见冰凉。顺着山溪向前,溪流中那光滑嵯峨的巨石倒真是一道天然的山梯一般,攀缘而上,竟是越走越高,水声也如沉雷般轰鸣起来。绯云的火把早已经被飞溅的水珠打灭,嬴华的火把却始终在高处闪动。借着光亮,张仪看见山溪已经变成了一道瀑布,他们竟攀缘在水帘之中,又攀了两级『山梯』,居然进到了水帘之内,呼啸的山风顿时消失,面前竟是一片温暖干燥的乱石山体。
嬴华叮嘱道:『跟我来,小心,脚不要插进石缝里。』说着便举着火把从两块巨大山石的缝隙中侧身走了进去。张仪虽然瘦削,身材却是高大,长长吸了一口气,才扁着身子挤了过去,里边竟然是个天然石洞,却是空荡荡的。嬴华火把向右一摆:『这里了。』脚下猛然一跺,便听得右手山石轧轧开裂,一道石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进来吧。』嬴华举着火把先走了进去。张仪跟进,眼前却是一间两三丈见方的山洞,也是空荡荡的。嬴华用火把点亮了两边墙洞里的四盏纱灯,洞中顿时大亮。张仪注意到了右手墙上的一道小小铁门:『机密在这里吧?』嬴华嫣然一笑,上前抓住铁门把手左右各拧了三转,便听一阵隆隆声,铁门便缓缓洞开。『丞相大哥,跟我来。』嬴华率先进洞,又点亮了两盏大纱灯。灯光之下,一个摆设如书房一般的山洞竟赫然呈现在眼前几个书架、几个铜柜、一张石案、一个插着各式长短剑的兵器架。『噢,这是中军大帐了。』张仪颇带揶揄的笑了。
『难道不是么?』嬴华笑着打开了一只铜柜,捧出一只小小铜箱,一摁机关,箱盖『当!』的弹开。嬴华拿起一个形状怪异的青铜物件道:『这是君上特赐的兵符,不是大将虎符,而是秦国公室调动禁军的「凤符」。持此兵符,可到宫廷护卫中任意挑选铁鹰剑士。』又拿起一支大约四五寸长的金制令箭:『这是秘密金令箭,可到公室府库直接支取钱财,多少不限量的。』张仪笑道:『权是大了。』
嬴华却没有丝毫笑意:『这些,都是君上在特殊时日的特殊安排。今日回归正道,交于丞相,黑冰台日后便纳入外事调遣,不再由我一人秘密掌控。』
张仪道:『秦王已经御前会议决策,黑冰台便是国家利器。本丞相命:公子以行人之职,兼掌黑冰台,凤符与金令箭由行人掌管,只是每次使用,须得本丞相准行方可。』
『是!属下明白!』嬴华就象军中将领那样赳赳挺身,拱手领命。
张仪笑道:『如此大费周折,就为了藏这两样物事么?』
『那岂非暴殄天物?』嬴华笑了:『丞相大哥跟我来。』便出了『中军大帐』,打开了另一道石门,洞中却是码满了两排大铁箱!嬴华笑道:『猜猜,这里面都是何物?』张仪道:『黄金珠宝罢了。』嬴华道:『秦国王室的祖传宝物,十有八九都在这里了。君上说,有用于国,方为宝物,留在宫中做摆设糟蹋了呢,就都让我给搬出来了。』
张仪不禁慨然一叹,想起天下以收藏珠宝为乐事的魏惠王,想起六国贵族对财货珠宝的贪婪,想起楚国权臣争夺金玉财宝竟用尽机谋,那个昭雎竟然诬陷自己偷了他一对玉璧而置自己于死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财货珠宝为天下利市之精华,视之如粪土者能有几人?秦王若此,秦国安得不强?
『这是兵器库。』嬴华的声音惊醒了张仪,抬头一看,这个山洞里却环绕着一架又一架长剑短剑!『这些兵器都涂着一层厚厚的牛油,所以光芒便收敛了呢。』嬴华笑道:『这些短剑都是一等一锋利的匕首,黑冰台勇士人各一把。长剑只给单独行动者配备。』嬴华说着便从架上拿下一把短剑,用石桌上的细棉布擦去牛油,短剑顿时青光闪烁森森逼人!嬴华将短剑插入配套的牛皮剑鞘,双手捧起:『绯云小妹,如今你是丞相护卫了,本行人便将这把短剑配给于你。这是楚国风胡子匕首,削铁如泥呢。』绯云笑道:『吔,谢过行人大哥了。』张仪大笑:『甚个叫法?全无法度了。』嬴华却高兴得咯咯直笑:『好!就是这样儿好!丞相大哥,行人大哥,还有……家老小妹!』这『家老』本是中原人对大管家的称谓,用到绯云身上倒也颇有趣味,一语落点,三人竟一齐大笑。嬴华又点起火把,领着二人穿出洞中,洞外却是莽莽苍苍的森林,隐隐可见草木丛中的小道直通山外。张仪笑道:『你去安邑,也是从这里出发的了?』嬴华笑道:『那是自然,黑冰台的秘密使者,都是在这里训练准备,而后从这里出发的。』绯云惊讶道:『行人大哥好心思!竟选了这么个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吔!』嬴华咯咯笑道:『君上原是要在咸阳给我一幢隐秘府邸,我没有要。这里多好,略微修葺一番,胜过金城汤池呢。』张仪道:『你自己找的么?』嬴华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小时侯采药发现的。』张仪惊讶了:『你采药?宫中太医呢?』嬴华叹息了一声,沉默的咬着嘴唇,眼睛却暗淡了。
张仪笑道:『时间也长了,回去吧。』
下得山来进入北阪,灰蒙蒙的夜空竟开始飘下飞扬的雪花,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就这样悄悄来临了。回到府中,张仪接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苏秦北上燕国,正与四公子分头组建六国盟军,准备来春夺回函谷关外的六国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