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回到临淄,孟尝君立即进宫继续他的『磨王』功夫。
这次倒是齐宣王着急了,一见孟尝君到来,立即说了两则消息:一是赵雍已经从云中回到邯郸,赵国的变法大计已经确定:以『变兵』为主,目下正在与肥义、平原君等秘密谋划,预料明年将有大举动;二是燕王已经将全部大权交给了子之,子之正在整肃吏治,大批裁撤燕国老世族官员,据说明年便要推行『子之新政』,燕国朝野目下一片风声鹤唳!齐宣王显然有了一种急迫感,想赶紧在齐国动起来。孟尝君却笑道:『我王但有变法心志,便须谋定而后动。我看还是请武信君全盘谋划,不必与别国虚争声势。』齐宣王道:『也是,你便说,如何做法?总不能不动了?』孟尝君道:『我王须仿效秦孝公,只要一件事做好:用好苏秦,给苏秦足够权力!』齐宣王思忖一阵道:『好!你便知会苏秦,准备好变法成案,本王立即着手为他铺垫。』孟尝君大是兴奋,向齐王深深一躬:『如此则齐国幸甚,我王幸甚!』便告辞出宫,匆匆去找苏秦了。
临淄城南有一条小巷,名字叫做客巷,住着十几名客卿,苏秦也住在这里。
客卿,是诸侯林立战国纷争时的一种官场异象。究其实际,客卿不是官员,而只是国君赐给外国流亡官员,或一时不好安置的人物的一个官身名号,表示国府在养着你而已。客卿既无爵位等级的高低,也无官署可以归属,更无实际执掌,日常费用由掌管邦交的官署通过驿馆吏员来供给,实际上便是寄居而已。中原各国的客卿,通常都是住在驿馆当作宾客。齐国富裕,也素有敬贤之名,便给客卿每人配有一座府邸一辆车。说是府邸,实际上便是一座五六间房勉强算得上两进的小庭院;说是车,却不是有伞盖高低之分的轺车,而只是一匹马驾拉的低厢板车而已。在齐国,这个规格只不过等同于稷下学宫一个三流名士而已。这些客卿大都是不得已而流落,既无财货与高车骏马去周游结交,也没有贵胄重臣来拜望他们。于是,这条小巷就分外冷清,冬日里海风飕飕,几乎便见不到人影。
孟尝君特意驾了一辆最轻便的单马轺车前来。纵然如此,那辚辚隆隆的车声,在小巷石板路上也是声势惊人。一扇扇大门竟然吱呀吱呀的相继打开,纷纷有人探出头来要看个究竟。见来人竟是孟尝君,且轺车直向最深处驶去,小巷中顿时惊炸了!
『卷土重来!苏秦又要出山了!』一个客卿很自信的对开门邻居高声宣布。
抛下身后的惊叹议论,孟尝君径自进了那座小小庭院。庭院与小巷一般冷清,院中那棵大树落下的黄叶满院飘落,沙沙做响,竟是一片萧疏。孟尝君穿过正房中间的过厅,进到后院,也就是第二进,高声喊了一句:『武信君,我来了。』便听旁边一扇小门吱呀一声,一个老人出来笑道:『敢问大人高名上姓?客卿大人出门了。』孟尝君板着脸道:『你是官仆?』老人笑道:『正是。』孟尝君道:『官仆就如此做大?大门也不守,落叶也不扫,窝在房里睡大觉么?』老人连忙一躬:『老奴何敢如此啊?客卿大人烦几家邻居好看稀奇,便吩咐大门竟日开着,院中落叶,客卿大人也不让扫,说是天地气象。老奴一日只做两餐菜饭,连开水也只能煮两壶,实在是闲得发慌了。』孟尝君叹息了一声:『既然如此,也不怪你。大人哪里去了?』老人道:『大人出门,从来不给老奴招呼。不过,老奴估摸着也该回来了,到饭时了。』
正在说话,便闻前院落叶沙沙的脚步声,一个声音便传了进来:『家老啊,却与谁说话?』老人碎步向前高声道:『大人回来了便好,有客了。』孟尝君回身笑道:『武信君,好悠闲了。』苏秦高兴的笑起来:『孟尝君啊,你如何便找来了?来,好在有太阳,院中坐了,家老,上茶。』老人听说是孟尝君,慌得话都说不利落了,一溜碎步便去煮水煮茶。
庭院浅小,没有遮阳的高屋层楼,过午的冬日便西晒了整个庭院。两方石凳一张石板,倒是被落叶埋了一半,人便仿佛坐在郊野一般寂寥。孟尝君不禁一叹:『当日我直去了秦国,没有陪你来临淄,不想竟让你窝在如此府邸,田文惭愧啊。』苏秦笑道:『很好了啊,庄子一座茅屋,不也舒畅得很么?至乐不乐,在乎人心了。』孟尝君惊讶道:『如何?你去过蒙山逍遥峰?』苏秦笑道:『两三年前就去过,虽不敢说是他的知音,也算是朋友了。』说着便是一声深重的叹息:『庄子夫人去了,多美的一个女子,临去时也是笑吟吟的。』
『你?你知道庄子夫人过世?』孟尝君更惊讶了。
『我在那里守了一夜。』苏秦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们去么?』孟尝君愣怔了。
『知道。我知道你会去的,春申君也会去的,你们都是庄子的地主朋友啊。』
孟尝君长吁了一口气:『不说庄子了,一说庄子,世间一切事便都索然无味,只遨游隐居来劲儿了。』苏秦大笑道:『那倒未必,世间总要有做事者了。都去做庄子,庄子也就贱了。』孟尝君笑道:『还是苏兄见识高。哎,我来便是给你说,齐王请你谋划变法定案,不日便要郑重请你出山!』苏秦竟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笑了笑:『如何?齐王通了?』孟尝君道:『通了。我看这次是大通。』苏秦点了点头,思忖着却没有说话。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仆急急来道:『禀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孟尝君笑道:『有人求见,慌张何来?』
老仆道:『此人拄着一支铁拐,背上还有一段黑乎乎物事……』
『铁拐?』孟尝君眼睛一亮道:『我去看看。』便大步流星到了前院。苏秦刚刚起身,便听见了孟尝君惊讶的声音:『张兄,你这是甚个讲究?』苏秦已经出了过厅,只见小庭院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分明便是张仪!只是那样子却令人吃惊:寒冷的冬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布长衫,既没有高冠,也没有官服,散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完全是一个寒士模样。但更令苏秦与孟尝君吃惊的,却是他身上背了一支干枯带刺的荆条!
见苏秦出来,张仪一扯胸前布带,从背上拿下了荆条,双手捧着深深一躬:『张仪心胸浅薄,以恩为仇,请苏兄打我二十荆杖!』
『张兄!』蓦然之间,苏秦泪水盈眶,扑上去便紧紧抱住了张仪!
孟尝君哈哈大笑,却又惊讶喊道:『快松开,荆条夹在胸前,都带血了!』说着便上去分开两人,细心的拿下了那根指头粗细的荆条,黑乎乎的干刺上果然血迹斑斑,连张仪的布衫都扎破了!饶是如此,苏秦张仪却全然不觉,竟是泪眼相顾,兀自开怀大笑。
『好事!痛快!』孟尝君大乐:『家老,有酒么?』
老仆忙不迭道:『酒不好,有两坛。』
『有就好,快拿出来!走,张兄苏兄,到里院坐了!』孟尝君完全变成了主人在张罗。
老仆便连忙去提了酒坛,拿着大碗碎步跑了过来,满脸惶恐道:『大人,没得下酒之物。只有,只有一筐羊枣儿,实在……』孟尝君笑道:『羊枣儿就好,拿来便是了。』苏秦却是一边忙着进屋找了一件棉袍,出来给张仪穿上,一边笑道:『这筐羊枣儿,还是家老的儿子看他老父送来的,今日正摊上了,惭愧惭愧。』张仪看庭院中萧疏一片,苏秦的旷达中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原来已经变黑的头发,已经真正的变成了两鬓斑白,消瘦清癯得架着一件棉袍竟是空荡荡的不显身形,心头便直是酸楚。
但张仪毕竟豁达明朗之人,况苏秦复出的机会便在眼前,揉揉眼睛笑道:『羊枣儿好啊!当年我们常常给老师采一布袋,每每在月下讲书毕了,老师便用羊枣儿下酒喝呢。』苏秦接道:『老师还用干羊枣儿泡酒。有一冬快过年时,张兄打扫老师的山洞书房,偷着喝了老师半坛羊枣儿酒。孟尝君,你猜我们老师如惩罚?』孟尝君童心大起:『我想想,打!屁股打肿!』苏秦一本正经道:『非也。老师罚他,将那半坛再喝了!』
『痛快!好个鬼谷子!』孟尝君将石案拍得啪啪响:『张兄啊,你好福气!偷酒得福啊,定然是醉翻了。』苏秦接道:『张兄心里偷着乐,却是愁眉苦脸对老师请求,说偷酒是师兄望风,师兄该当一起受罚。老师捋着白胡子笑了,「好啊,同伙,一起受罚了!」张兄便将我喊了来一起喝,那羊枣儿酒啊,凛冽中透着酸甜爽利,我们直嚷着好喝,不消片刻便喝完了半坛!』孟尝君一副渴慕的神色紧追道:『啧啧啧,这羊枣儿酒喝了,却是何等后劲儿?』苏秦笑道:『你问张兄了。』张仪摇头笑道:『何等后劲儿?嘴唇肿了三日,不能吃饭,不能说话,只能面对面不断的呜噜呜噜……』一言未了,孟尝君便笑得前仰后合,苏秦张仪两人也大笑起来。
孟尝君来了兴致,将一筐羊枣儿摆在石案中间,举起大碗慨然道:『来,双喜齐至,羊枣儿下酒,干了!』『干了!』苏秦张仪也举碗齐应,当的一撞,三人便一饮而尽。孟尝君撂下碗便笑着叫了起来:『噫!酒尾子,又淡又辣!』张仪也笑道:『收不住酒意,再加一个散字。散淡辣,谓之酒尾也!』苏秦哈哈大笑:『快,羊枣儿上了。』三人便各抓一把羊枣儿塞进口里大嚼,竟是酸甜爽利,特别上口,淡辣之气竟顿时大解,三人竟同时喊了一声:『再来!』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再看这羊枣儿,却是小小颗粒如小指肚儿,颜色黑红发紫,枣儿肉也只有钱儿般薄厚,酸甜味道却极有劲力,三人不禁啧啧称奇。张仪拈着一枚羊枣儿笑道:『你们可知道,秦人将羊枣儿叫甚个名字?』孟尝君笑道:『那谁知道?』张仪道:『羊枣儿是孟子叫开的。秦人叫它「羊屎枣儿」。你看,又小又黑,像不像养屎蛋儿?』孟尝君摇头笑道:『不雅不雅,纵像养屎蛋儿又能如何?还是老孟子叫得好。』苏秦笑道:『雅从俗中来,无俗何谓雅?原本说不上好坏的。』孟尝君眨眨眼笑道:『算你为俗请命了,你可知道,这天下有几种枣儿?』苏秦一怔:『哟,还当真不知,你便说说看了。』
孟尝君掰着指头道:『壶枣儿、要枣儿、白枣儿、酸枣儿、大枣儿、填枣儿、苦枣儿、棯枣儿、唐枣儿、紫枣儿、历枣儿、三星枣儿、骈白枣儿、灌枣儿、青花枣儿、赤心枣儿;以地划分,还有齐枣儿、安邑枣儿、河内枣儿、东海蒸枣儿、洛阳夏白枣儿、梁国夫人枣儿;以牲畜跑物命名者,还有狗牙枣儿、鸡心枣儿、牛头枣儿、猕猴枣儿、羊角枣儿、羊枣儿、马枣儿;说到神仙嘛,还有西王母枣儿!数数,一共多少?』张仪大笑道:『嗬,好学问!一口气说了三十种枣儿名字,当真了得!』孟尝君得意笑道:『两位大兄那么大学问,我这粗汉不长点儿记性,还能活得下去么?』三人便又是一阵大笑。
羊枣儿酒尾子喝得快乐,竟不知不觉的红日西沉了。
孟尝君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便吩咐家老只管清扫庭院,莫要再忙其他琐事。片刻之后,两辆高厢牛车咣当咣当的就到了大门口,几个年轻力壮的仆人便穿梭般往里搬物事,舂好的米、磨好的面、宰杀好的猪羊、风干的鱼虾、泥封坛口的兰陵老酒、捆扎停当的冬菜、大罐小坛的油盐酱醋、挡风的棉布帘、大大的燎炉、几口袋木炭等等诸般应用物事应有尽有,而且还来了一个精于烹饪的厨工!
张仪笑道:『雪中送炭,孟尝君也!』苏秦却是苦笑不得:『孟尝君,何苦这般折腾?弄得一片光鲜,我倒是不自在了。』孟尝君大笑道:『你自在了,我这脸面却何处搁去?再过十天半月,我想奉迎只怕都进不得门了。』张仪笑道:『奉迎的车马堵住大门了?』孟尝君道:『张兄明白人,我得抓住这个机会了。』说得三人一阵大笑。
不消半个时辰,这座黄叶萧疏的小庭院顿时便灯火明亮,变得富丽光鲜温暖舒适起来,满院都弥漫着厨房散发出来的浓浓肉香。三人坐在正房厅中,一眼便能望见厨房灯火与厨工的刀铲影子翻飞,感觉竟是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孟尝君笑道:『平日里庭院深深,那看得如此温馨红火景象了?』张仪慨然道:『要说起来,苏兄大家,也没经过此等小庭院日月。张仪却是小家庭院,从小便如此了。』苏秦道:『孔子所说的天下大同,大约便家家户户如此了。』张仪道:『家家如此,却是谈何容易?』三人竟一时默然了。
过得片时,酒菜进来,便开怀痛饮。孟尝君说起了齐王决意起用苏秦变法的事,张仪大是高兴,立即提议大饮了三爵,便慷慨激昂的备细说了商鞅变法的经过,以及他对秦法的体察,还给苏秦出了许多主意。苏秦听得很是专注,却是很少说话。
末了孟尝君笑道:『张兄说了如此多,其实只要钉死一条即可。』
『那一条?』
『秦国会不会突然进攻齐国?』
苏秦脸一沉:『孟尝君,邦交有道,如何能如此问话?』
『不打紧,此话却是说得。』张仪微微一笑:『自秦国崛起,山东六国便怪象百出:做好事是抵抗秦国威胁,做坏事是迫于秦国威胁,明君良臣喊秦国威胁,奸佞贪官也喊秦国威胁,一言以蔽之,都将秦国威胁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孟尝君何等人物,都将秦国威胁看做了变法能否成功的根本一条,可见此痼疾之深也!』张仪说着说着语气便凝重起来:『可究其实际呢?秦国实力不足,秦国也很害怕山东六国的合纵抗秦。否则,张仪的连横如何便成了秦国国策?说到底,方今天下都在扩展实力,都需要扩展实力,也都需要时间。谁抓住了机会,扩展的快,谁便占了先机,谁坐失良机不扩展,谁便自取灭亡!苏兄心中最清楚,纵是秦国从今日开始灭国大战,齐国也是最后一个,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张仪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十年啊,十年可以做多少事?要说威胁,秦孝公与商鞅变法二十三年,时时都有被六国瓜分的大险,那才是真正的威胁!可他们君臣就是挺住了,挺到了最后,挺到了成功。有人说,那是天意。可不要忘记,变法的每一关口,都有更多的人说:遵循祖制是天意,变法是逆天行事。想想春秋战国三百年,这天意在哪里?不在别处,就在人心!就在当事者的强毅胆略,就在百折不挠的坚韧!威胁在哪里?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心里!而不在秦国或是六国!孟尝君,我算答复了你么?』
张仪这番话当真是肃杀凛冽掷地有声,竟说得孟尝君额头冒汗,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张兄一剂猛药,田文一身冷汗,竟是无地自容了。』苏秦却是感慨万端的叹息了一声:『张兄啊,你入秦十多年,竟精进如斯,苏秦自愧弗如了!此番见识,令我心颤,又令我气壮,好,好得很哪!』
张仪本来激动得面红气粗,此刻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苏秦与孟尝君,那可都是目空天下的人物,纵是对才堪匹敌的张仪,那也从来没有说过一个『服』字,遑论『自愧弗如』与『无地自容』四个字?此刻说来,自然绝非虚应故事。张仪笑了笑拱手道:『两兄奖掖,张仪便愧领了,索性,我便自赏一爵罢了!』说罢举起大爵一饮而尽。
『那却不行,』孟尝君急急道:『我俩也要庆贺一爵!』苏秦笑应一声,叫张仪再领赏一爵,三人便又干了一大爵。
撂下酒爵,苏秦若有所思道:『看来,秦国养人胆气。张兄这番话,非以才华利口服人,却是以英雄胆气立威。可以想见,这种胆气弥漫在秦国朝野山乡,却是何等气象?我听过那句秦人的口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就这一句,民心胆气便是浩浩荡荡了。那刚猛的步态,那高亢的秦音,那粗朴坚实的民风民俗,日日耳濡目染,便滋养了张兄的英雄胆气啊。』说着便叹息了一声:『我苏秦在六国之间盘旋十多年,胆气竟是丝丝缕缕的飘散了。每每看到失败后的分崩离析,每每看到危难面前的君臣倾轧,我便心痛如割,时间长了,竟常常空落落的。不知从何时起,苏秦竟喜欢上了庄子,竟常常想到何如撒手隐居?一个纵横家,一个纵横家啊……』说着说着,眼眶便湿润了。
『苏兄,英雄有本色。』张仪眼眶也湿润了。
月上中天,海风呼啸,三人感慨唏嘘的一直说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