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6-10 01:35
在齐国历法的『期风至』那天,两个方士被请到了张仪面前。
夜里,张仪与两名方士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他备细叙说了『某公』的症状心性等,询问方士能否禳治?这两个方士却是师兄弟,师兄已经白发苍苍,师弟却正在中年。听罢张仪诉说,两位方士便是闭目沉吟,良久,白发老方士道:『此公非公,却是一王。』张仪心中一惊,脸上却是笑着:『果真王者,便无以禳治么?』老方士道:『王者上膺天命,禳治却要大费周折。』张仪笑道:『如何周折?但请明言。』老方士道:『最难者在蓬莱仙药,却要大船渡海,又需童男童女祈祷于海神上天。』张仪道:『两位大师若能使此公清醒三月,所需诸般周折,便并非难事。』老方士道:『此前禳治,尚需重金敬天。』张仪笑道:『上天也爱金钱么?』老方士肃然道:『非是上天爱金,却是世人敬天之心。惟将世人钟爱之物敬献上天,方知上天赐恩可贵也。』张仪点头:『不知上天所需几何?』老方士道:『万金之数。』张仪慨然拍案:『便是万金了。』目光一闪又问:『两位大师须轻车简从随我上路,不知可有难处?』中年方士悠然道:『轻车尚可,简从不能。一百名少年子弟乃祈祷法阵,非但不可或缺,衣食且须以大夫爵品待之。』张仪思忖片刻道:『但以大师所言。明日午后起程了。』老年方士道:『百名子弟,明晚方能赶到,只能后日起程。』张仪道:『好,便是后日。』
与方士密谈罢,张仪便回房部署上路事宜,没有了嬴华,诸多事体便要靠绯云与两名掌书打理,一一落实,已经是四更时分。掌书退去,绯云却是心神不定,张仪戏谑笑道:『小哥儿又有心事了?』绯云道:『吔,甚心事?正经事呢。我怎么看,这两个方士也不象正道医家,莫得又给你惹事儿?』张仪笑道:『方士方士,本来就不是正道医家,有何稀奇。』绯云急道:『吔!不是!我说他们好象是,是骗子,诈人钱财一般吔。』张仪默然有顷,叹息了一声:『方士兴起几十年了,我等谁也没经过见过,可太医既然说了,齐国君臣也有许多人相信,我近日才打听到,齐威王晚年,也秘密派方士到海上寻找过仙药。咸阳事急,我们也就信一回了。天地之大,原本是谁也不能穷尽奥秘的。』绯云就嘟哝道:『知道你是尽心而已,却只怕你上当吔。』张仪板着脸不说话,绯云也不敢再罗嗦,便收拾卧榻去了。
次日,孟尝君亲自到驿馆帮忙料理,一番忙碌,终是准备妥当。晚上,孟尝君为张仪饯行,两个豪气干云的人物竟是第一次相对无语,只是默默饮酒。良久,孟尝君道:『张兄,若有不时之需,不要忘了,还有田文这个朋友。』张仪笑道:『孟尝君狡兔三窟,莫非能让得一窟?』孟尝君大笑:『张兄但出咸阳,田文便为你谋得一个大窟如何?』张仪揶揄笑道:『还是我为你谋窟吧,不见临淄风向已转么?』孟尝君便又是哈哈大笑:『好!顶不住风,便来找你!』
一时饮罢,两人又去拜望燕姬,恰逢燕姬正在收拾行装,孟尝君惊讶莫名,连问何故?燕姬淡淡笑道:『临淄虽好,终非我久居之地,季子已去,我也当去了。』孟尝君本是急公好义,更兼受苏秦临终托付,便对燕姬离去大有愧色,仿佛自己罪过一般,竟是木呆呆难堪之极。张仪却是豁达笑道:『孟尝君啊,燕姬心志,不让须眉。山林之隐,原本便是燕姬所求。苏兄已经去了,她孤守临淄,情何以堪?让她回燕山去吧,这却与情义无涉了。』孟尝君毕竟明朗,兀自喃喃笑道:『都走了,都走了,只留下田文一个了。』说得燕姬与张仪竟是一阵唏嘘。孟尝君反复看了燕姬行装,竟是无可帮衬,便硬是送了燕姬一匹驭车骏马,方才了了心意。
次日拂晓,临淄城西门刚刚打开,便有两支人马飞出城外,一支南下,一支北上,竟是分道扬镳而去。孟尝君站在城门箭楼上,眼看着北上车马没进苍苍远山,南下车马隐入茫茫平原,竟在初秋的风中流下泪来。
张仪心情焦躁,一出临淄便吩咐两名掌书带着百名骑士,护卫着方士在后面缓行,自己则弃去轺车,与绯云快马兼程先行西进。次日午后,高耸山头的函谷关箭楼与黑色旌旗便遥遥在望,及至关前,却见关内飞出一骑,白人白马,竟是风驰电掣般掠过进出商旅直插东进官道!绯云眼睛一亮,锐声便喊:『华姐姐!大哥在这里!』眼见白马一声嘶鸣,骑士便箭一般从田野中斜插过来。张仪连忙下马迎了上来:『小妹,你如何出关了?』
嬴华滚鞍下马,却是一脸汗水泪水,一句话没说便抱住了张仪。绯云已经在地上铺好了一块毛毡,张仪便将嬴华抱过来放在毛毡上坐好,绯云拿过一个水囊又让嬴华喝水。嬴华喝得几口,喘息一阵,竟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张仪心中一沉,便知大事不好,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嬴华。哭得一阵,嬴华哽咽道:『王兄去了……』便又止不住的哭了起来。绯云劝阻不住,竟也哽咽着哭了起来。张仪默默坐地,拉过酒囊便咕咚咚猛饮了一阵,兀自粗重的喘息。良久,三人都平静下来,张仪笑道:『小妹,说说咸阳的事吧,我们总是得回去了。』嬴华便断断续续的说了起来:
张仪走后,嬴华立即去见司马错。司马错听了张仪的谋划,便是一声长叹:『丞相大错也!当此之时,何能为虚妄之事离开咸阳?』又默然一阵,便告诉嬴华:只要他的上将军印信与王赐兵符在手,秦国大军就不会异动。末了,司马错又提醒嬴华:目下秦国之危,不在军营,而在宫廷,要她务必盯紧樗里疾,用樗里疾来牵制甘茂,方可稳定宫廷。
嬴华觉得有理,便又立即找樗里疾会商。樗里疾竟全然没有了往昔的诙谐笑谈,忧心忡忡的说:多年以来,丞相奔波于连横,上将军忙碌于征战,他埋头于政事民治,竟是无一股肱大臣辅助秦王料理王室王族与宫廷事务;而今甘茂与太子嬴荡居心叵测,他们要钳制,竟是茫茫然无处着手!丞相寄厚望于秦王病情痊愈,离国求治,可秦王明明已经是无药可治,时时都在不测之中,当此危局,谁能威慑太子一党?
嬴华大急道:『说了半日,右丞相竟是束手无策了?』樗里疾苦笑道:『今日要害,在秦王安危。我等外臣,入宫尚且艰难,却如何能保得重重宫闱之后?』嬴华道:『右丞相能否将甘茂调出王宫?』樗里疾道:『长史执掌机密,历来都在王宫内设置官署。秦国法度:非丞相与国君会商、国君下诏,不能变动长史。两年前,我倒是在甘茂身边安置了一个掌书,可甘茂管束极严,目下他却是一步也动不得。』嬴华思忖一阵道:『右丞相,秦国正在安危之际,我决意启动黑冰台,保护秦王!这是丞相手令,你可赞同?』樗里疾嘿嘿笑了:『早当如此,黑肥子就等公子这句话了!』说罢,便笑吟吟将那个掌书的姓名长相说给了嬴华。
嬴华当夜立即行动,亲自带领三名黑冰台干员从丞相府地道出城,泅渡酆水,秘密潜入章台宫。连续几日,章台宫都很平静,秦惠王也仍旧是时昏时醒。嬴华便让三名干员轮流守护在玄思屋外监视,自己就潜回咸阳,去找那名掌书联络。
奇怪的是,扮成宫中卫士的嬴华在长史官署外秘密监视了十二个时辰,所有的轮值吏员都逐一查勘,竟偏偏没有那个掌书!嬴华觉得蹊跷,便连夜去见樗里疾。樗里疾以核查吏员官俸为名,径直进入王宫,一查之下,那名掌书竟是暴病身亡!右长史禀报说:那掌书奉长史之命到章台宫记录王言,回来时不慎被松林中毒蜂蛰中,太医治疗三日无救,便死了。
如此一来,唯一可知甘茂与太子内情的眼线便被掐断了!嬴华的黑冰台,便成了只能被动守护的秘密卫士。一时无法可想,嬴华便只有再加派了三名干员,又亲自坐镇章台宫,要确保张仪回来之前秦王无事。如此过去了十天,依然是安静如常。
第十三日午后,太阳已经西下,苍老干瘦的秦惠王正在茅屋外的草地上若有所思的漫步,不时的看着太阳叹息一声。这时,便听守在竹林边的老内侍长呼了一声:『太子入宫!』秦惠王惊讶的回过头来,便见一身铁甲一领披风的太子嬴荡已经走了过来。秦惠王显然不悦道:『此时我不见人,也不议事,不知道么?』嬴荡却是一躬,高声大气道:『父王,二弟母子有了消息,我特来禀报。』秦惠王惊喜道:『你说稷儿母子?哪里来的消息?快说。』嬴荡道:『我识得一个胡商,他从燕国来咸阳,说了二弟许多事情,还带回了姨娘给父王的书简。』秦惠王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好好好,快,进去说说,父王正念叨他母子呢。』正在此时,甘茂带着一个掌书匆匆走来:『王有会见,请许掌书录言。』秦惠王挥挥手道:『下去下去!本王家事,无关邦国,录个甚言来?』说罢对嬴荡一招手:『走,进去说。』父子二人便进了茅屋。甘茂却没有走远,依然与那个掌书守侯在竹林边上。
隐藏在小土岗松林中的嬴华大是忐忑不安,觉得太子今日来得似乎蹊跷:既是需要一段时间叙说的家事,便当早来,如何堪堪在太阳行将落山之时到来?但无论如何,嬴华也不好公然干预太子晋见,尚且是在国君清醒时的晋见。眼见太阳缓缓的沉到了山后,半天霞光也渐渐褪去,秦惠王昏症发作的时刻已经到了,却不见秦惠王从茅屋中出来。
便在此时,却见太子从茅屋中冲了出来,大喊:『长史!快宣太医!父王昏过去了!』也是秦惠王久病,太医每在此时便守侯在竹林边,听得太子一声喊,甘茂便与太医一起冲进了茅屋!片刻之后,便听见茅屋中哭声大起,嬴华竟骤然昏了过去……
醒来之时,嬴华发现自己竟躺在章台宫茅屋之中,大厅中央便是盖着白布的竹榻,自己身边却站着眼睛红肿的太子!嬴华惊叫一声,便要翻身坐起,身子却软得面团一般,不觉更是心乱如麻。太子嬴荡却木然道:『少姑,正是你这声尖叫,我才知道你在这里,将你救了过来。太医给你服了药,说你须得安神定心。』嬴华看看屋中甘茂、掌书、太医、内侍等人道:『你等出去,我有话要问侄子!』嬴荡便吩咐甘茂等人退到屋外,回头道:『少姑,有话你便问了。』嬴华冷冷道:『你父王如何去的?你说。』嬴荡依旧木然道:『天将傍晚,我正要告退,父王却让我稍等,说要给我叮嘱一件事情。叮嘱的话还没说出口,父王便叫了一声,跌倒在榻下,神志便昏迷了……我出来唤进太医,父王便去了。』嬴华愣怔片刻,冷笑道:『我问你,你明知父王日暮发病,何以恰恰在日暮之前来见?』嬴荡道:『我午后接到二弟消息。长史说,当及早说给父王,让他高兴。出城过酆水,却耽搁了半个时辰,就有些晚了。』嬴华问:『因何耽搁?』嬴荡道:『渡船坏了,正在修缮。』
嬴华觉得此中疑点太多,一时竟是理不清楚,便不再追问。嬴荡却问:『少姑与父王情谊深厚,请教诲侄儿,如今该当如何?』嬴华气恨恨道:『有人知道呢,何须问我?』嬴荡便不再说话,只是木木的戳在那里,竟是失魂落魄一般。
当晚,嬴华便与秦惠王的尸身一起,被秘密运回了咸阳。
次日清晨,太子嬴荡在王宫东殿举行了秘密会商,除了司马错、樗里疾、甘茂三人外,嬴华也被抬到了殿中。甘茂备细禀报了秦王『不救而亡』的经过。嬴荡放声大哭,痛骂自己犯了弥天大罪,请求为父王殉葬。司马错与樗里疾都看着坐榻上的嬴华,显然是盼望她说话。嬴华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哽咽道:『王兄已去,不能复生,诸位但以大局为重了。』甘茂便立即跟上,慷慨陈说危局,请立即拥立太子即位,以防六国乘虚而入!司马错与樗里疾也是无话可说,竟都默默点头了。三日后,王宫诏告朝野:秦王不幸病逝,隆重发丧,太子嬴荡即位为新秦王。
那日晚上,守护太医终于说公主康复了,嬴华才回到了丞相府,便连夜出城来找张仪……
『大姐,怎么虚成了这模样?』绯云为嬴华不停的揩拭着额头汗水,竟是说不出的惊讶。
嬴华面色苍白的倚在绯云身上:『我,我,散了架一般,一丝功夫也没有了。』
『大姐!』绯云抱住嬴华便大放哭声,一种深深的恐惧竟使她浑身瑟瑟发抖。
张仪一直在沉默,一直在思索,竟象一尊石雕般纹丝不动。良久,他长吁一声道:『绯云,拿我的令箭,到函谷关调一辆篷车出来。』绯云便飞马去了。嬴华这才恍然问道:『方士找到了么?如何只你们俩回来?』张仪拍拍嬴华道:『方士在后面。你目下甚也莫想,只闭眼歇息便了。』嬴华粲然笑道:『你真好。那方士还会到咸阳么?』张仪笑道:『你放心便了。一旦沾上,他们才不会轻易走呢。』
片刻之后,绯云便从关内赶来了一辆四面包裹严实的篷车。张仪断然道:『走,回咸阳。』说罢便抱起嬴华坐进了篷车。绯云将三匹骏马拴在车后,便上了车辕,一声鞭响,篷车便辚辚进关。篷车不能快马奔驰,加之嬴华虚弱不耐颠簸,函谷关到咸阳竟整整走了三日。一路上,张仪也不进郡县官府,只是全副身心照料嬴华,倒也平安无事。
这日傍晚进得咸阳,张仪草草梳洗了一番,便来到樗里疾府上。樗里疾见是张仪,便嘿嘿笑道:『走,找司马错,你我说不明白。』两人来到上将军府邸,却见这平日里车马如梭的车马场竟是空荡荡黑黝黝的,既无车马,更无灯火,连那两排钉子般肃立的武士也没有了,只有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大方灯孤悬门厅,竟是幽静得有些寥落。张仪不禁便叹息了一声。樗里疾却嘿嘿笑道:『司马错堂里清哩,早早便这般收敛了,比你我眼亮多了。』张仪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向里走。门厅下一看,大门竟是关闭的。张仪便啪啪拍着门环高声道:『有客来访!』大门便隆隆开了,家老匆匆迎来当头便是一躬:『我家主人卧病谢客。既是两位丞相,请随我来。』便提着一盏灯笼将两人领进了后园。
张仪从来没有进过司马错的后园,月下朦胧望去,这座后园竟比自己丞相府的后园还大了许多!奇怪的是,这座后园却没有寻常庭院园林的水面亭台假山竹木花草,竟是层层叠叠的小山包与曲曲折折的小水流堵在眼前,走在其中,羊肠小道千迴百转,竟是入了迷宫一般!张仪惊讶笑道:『司马错这是做甚?林苑搞成了坟园一般。』樗里疾嘿嘿嘿一阵道:『没看懂?这是司马氏绝技呢,天下活山水,君上特许建造的。看看,这儿便是函谷关了。』张仪就着月光仔细看去,果然见『连绵群山』中一道长长的峡谷,峡谷入口处赫然一座『雄关』,关外便是浩浩一条『大水』!张仪顿时明白,一路指点道:『这是大河了,那是虎牢山、孟津渡,这边是河外、安邑,啊,这里是我家了!』一阵感叹便问家老:『上将军却在哪里啊?』家老笑道:『家主人正在燕山辽东,请这边走了。』樗里疾便嘟哝道:『燕山?辽东?司马错又想做甚了?』
一时来到『燕山辽东』地面,便见一人布衣散发临『海』而立,显然正在入神,竟对身后脚步浑然无觉。樗里疾啪啪拍掌嘿嘿嘿笑道:『司马上将军,还想去辽东打仗么?』司马错蓦然回身笑道:『呀,丞相到了。来,这海边正有几块岩石,便在这里坐了吧。家老,搬几坛酒来!』
『海』虽不大,岩石却是地道,光滑平坦,临『海』突兀而立,明月之下风声萧瑟,竟是别有一番韵味。片刻之间老酒搬来,就着几块军中常见的干牛肉,三人便对坐饮了起来。
『司马兄,樗里兄,』张仪笑道:『人生终有聚散,我三人共事二十余年,只怕也到了各谋出路的关口。张仪鞍马未歇,便来与二位相聚,为的便是各明心事,好将枢要国事对新朝有个交代,亦公亦私,惟求真心便了。』
『嘿嘿嘿,』樗里疾先笑了:『我看司马兄是雄心不老,还想打几仗呢。』
『哪里话来?』司马错淡淡笑道:『我在后园徜徉,原本是要思谋个落脚之地,看来看去,还是燕北辽东合于我心?』
张仪有些困惑:『燕北辽东山水粗砺,一暴十寒,不合隐居,司马兄如何要去那里?』
『嘿嘿,我明白了,司马兄兵心不死,还想找个用武之地呢。』
『偏这黑老兄贼精。』司马错苦笑道:『不瞒张兄,司马氏世代兵家,不宜居于饱暖秀美之地。燕北辽东有胡人之患,战火连绵,族人振奋为生,也不致衰败。至于司马错自己,能了抗击匈奴胡人之微末心愿,也便知足了。』
张仪不禁慨然一叹:『司马兄痴兵若此,却何以要离开?以秦国之雄兵,以将军之才智,何愁不能大展宏图?』
司马错笑道:『张兄当知,你我三人,我是第一个该走的,不能留的。古往今来,为将只是一朝。哪个君王愿将兵权留给隔疏老臣?况且,新朝上将军的人选,已经是明着的了。』
『明着的?能是谁?』张仪却有些惊讶。
『先是甘茂,再是樗里疾,而后两人颠倒。』
『嘿嘿嘿,』樗里疾不禁笑个不停:『你这话巫师一般,教人心里打鼓,黑肥子能做上将军?』
司马错没有一丝笑意:『先做半年丞相,再做上将军。』
『却是为何?』樗里疾也不笑了。
司马错却笑了:『天机不可预泄也,无可奉告。』
蓦然之间,张仪想起秦惠王的话,内心便不禁佩服司马错的冷静透彻。甘茂与樗里疾,都是所谓的文武全才,而大凡文武全才,却在文武两方面都不能达到自成一家的超凡境界。国君可任为武职,亦可任为文职。对于新君嬴荡这样嗜兵的国君,自然以上将军为第一要职,自然要他最信任的大臣来做上将军,这个人只能是甘茂!但嬴荡在权力稳定后,便极有可能亲自执掌兵权,那时,升迁甘茂做丞相,让明达而不专权的樗里疾做名义上将军,而实际上嬴荡自己便是三军统帅,自然便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如此一揣摩,司马错的预言便尽在情理之中。
张仪便点头笑道:『有樗里兄留朝,毕竟好说多了,秦国或可度过危局。』
『嘿嘿嘿,如此说来,张兄也要走?』
张仪笑道:『如何?我不该走么?张仪此等人,唯先君惠文王此等君主用得。新君不合用我,徒然相互掣肘,何如早去?』
『苏秦去了,张仪去了,司马错也去了,这天下可是寂寞了许多呢!』樗里疾一声叹息,张仪与司马错竟大笑起来。
三人直说到四更方散。张仪回到府中,嬴华绯云竟在书房中等得偎在一起睡着了。见张仪回来,俩人便咯咯笑着醒了过来。张仪笑道:『你俩睡吧,我要草个上书呢。』嬴华便娇嗔道:『不睡!我俩要和你了账!』张仪惊讶道:『了账?了甚账?你还想将丞相府带走不成?』绯云『吔!』的一声,便笑软在嬴华怀里。嬴华咯咯笑道:『你才想将丞相府揣在怀里呢。我俩要做夫人!不许你拖!』张仪恍然,一阵哈哈大笑,便一边一个将两个丽人拥在怀里:『都做几次夫人了,还想做?好!今夜便让你俩再做夫人了!日后呀,天天做夫人!』绯云便红着脸笑道:『吔!羞不羞,就知道让人家那样做夫人!人家偏要那样做夫人,要洞房花烛!』三人便笑做一团。
笑得一阵,张仪道:『我要办完三件事,俩个小哥儿才能做夫人。一是上书请辞,二是明日见君,三嘛,便是清理了那班方士。』嬴华笑道:『方士不用你清理,绯云已经将他们打发了。』张仪惊讶道:『他们来过了?你如何打发的?』绯云笑道:『吔!那两个方士难缠呢,硬要一万金,说是此行惊动了海神,回去要建造海神台谢罪!我与姐姐商议,将相府的六千金全给了他们,他们才嘟哝着走了。还神术长寿呢,活生生勒索骗钱吔!』张仪便笑了:『小哥儿童心无忌,偏是说穿了。殊不知,日后有多少君王甘心受骗呢。』想想又对嬴华道:『你那黑冰台却是大机密,得了结一番呢。』嬴华笑道:『有人上心呢,我困在王宫那几天,还不就在了结黑冰台?早没我事了。』张仪霍然起身道:『如此我便来草书,两三日内我们便走。』
嬴华看看绯云,绯云便回身从书案上拿来一卷竹简:『吔,看看,如此写法可行?』
张仪大是惊讶:『你写的?』
『吔!姐姐说,我写,不行么?』
张仪不再说话,打开竹简,却见一篇整齐娟秀的小篆赫然在目,不自觉高声唸了起来:『臣张仪顿首:臣蒙先王知遇,执相印二十余载,些许微功,不足道矣!今臣年迈体衰,不堪国事繁剧,欲归隐林泉,以开后继之道。我王圣明神武,定能克成先王遗愿,成就秦国大业!臣虽远在山林,亦常为我王祈祷也!』张仪唸罢,喊了一声『好!』,又呵呵笑道:『只是肉麻了一些,不象张仪了。』嬴华笑道:『但象张仪那般「我士也骄」,能走么?蠢!』
张仪大笑:『好!便肉麻一回,待我明日送上便了。』
『不用你送。我们这便走。有人会送的。』嬴华突然认真起来。
张仪一阵愣怔,一阵思忖,终于点头笑道:『有妻如此,张仪之福也,走!』说罢便抱起嬴华大步出门。庭院中一辆篷车已经备好,绯云悄声笑道:『姐姐已经让居家物事上路了,你但走人便是。』张仪笑了笑:『有两个狐精,我便只做大丈夫了,操个甚心?』嬴华在张仪脸上打了一掌笑道:『美死你了!』张仪笑着狠狠亲了嬴华一口,便钻进了篷车。
天色放亮,红日跃上咸阳箭楼时,辚辚篷车已在北阪之上了。
嬴华打开车帘笑道:『小妹,我们为夫君老哥哥唱支歌儿如何?』绯云在车辕上笑不可遏:『吔!还夫君老哥哥呢,真是腻歪了!』张仪的铁杖敲打着车辕,也是大笑不止:『这老哥哥么做得好风光也!好,我也唱!』
三人放声唱了起来,那却是张仪故乡的【魏风】:
园有美桃
其实佳肴
心之怡也
我歌且谣
不知我者
谓我士也骄
桑者闲闲
行与子还
十亩之间
行与子逝
不知我者
谓我心气高……
『啪』的一声,绯云扬鞭催马,篷车便湮没在清晨的霞光之中了。
『老哥哥你说,目下咸阳如何?乱了么?』嬴华笑着叫着。
『天知道!老哥哥如何知道?』张仪一阵大笑,笑声便随着山风在山塬间飘飘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