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且不说相如同天使登程。却说卓王孙有家僮从长安回,听得杨得意举荐司马相如,蒙朝廷征召去了,自言:『我女儿有先见之明,为见此人才貌双全,必然显达,所以成了亲事。老夫想起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我女婿不得官时,我先带侍女春儿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子之情,无人笑我。若是他得了官时去看他,教人道我趋时奉势。』
次日,带同春儿径到成都府,寻见文君。文君见了父亲,拜道:『孩儿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饶恕!』员外道:『我儿,你想杀我!从前之话,更不须提了。如今且喜朝廷征召,正称孩儿之心。我今日送春儿来伏侍,接你回家居住。我自差家僮往长安报与贤婿知道。』文君执意不肯。员外见女儿主意定了,乃将家财之半,分授女儿,于成都起建大宅,市买良田,僮仆三四百人。员外伴着女儿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说司马相如同天使至京师朝见,献【上林赋】一篇。天子大喜,即拜为著作郎,待诏金马门。近有巴蜀开通南夷诸道,用军兴法转漕繁冗,惊扰夷民。官里闻知大怒,召相如议论此事,令作谕巴蜀之檄。官里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乃拜相如为中郎将,持节而往,令剑金牌,先斩后奏。
相如谢恩,辞天子出朝,一路驰驿而行。到彼处,劝谕巴蜀已平,蛮夷清静,不过半月,百姓安宁,衣锦还乡。数日之间,已达成都府,本府官员迎接。到于新宅,文君出迎。相如道:『读书不负人,今日果遂题桥之愿。』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这里迎接。』相如连声:『不敢,不敢!』老员外出见,相如向前施礼,彼此相谢,排筵贺喜。自此遂为成都富室。有诗为证:
夜静瑶台月正圆,清风淅沥满林峦。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司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个穷儒,只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发迹。如今再说南宋朝一个贫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锦江居住,亦因词篇遭际,衣锦还乡。
此人姓俞名良,字仲举,年登二十五岁,幼丧父母,娶妻张氏。这秀才日夜勤攻诗史,满腹文章。时当春榜动,选场开,广招天下人才,赴临安应举。俞良便收拾琴剑书箱,择日起程,亲朋饯送。分付浑家道:『我去求官,多则三年,少则一载。但得一官半职,即便回来。』道罢相别,跨一蹇驴而去。
不则一日,行至中途,偶染一疾,忙寻客店安下,心中烦恼。不想病了半月,身边钱物使尽,只得将驴儿卖了做盘缠。又怕误了科场日期,只得买双草鞋穿了,自背书囊而行。不数日,脚都打破了,鲜血淋漓,于路苦楚。心中想道:『几时得到杭州!』看着那双脚,作一词以述怀抱,名【瑞鹤仙】:
春闱期近也,望帝京迢递,犹在天际。懊恨这双脚底,不惯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带水。痛难禁,芒鞋五耳倦行时,着意温存,笑语甜言安慰。
争气扶持我去,选得官来,那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在轿儿里。抬来抬去,饱餐羊肉滋味,重教细腻。更寻对小小脚儿,夜间伴你。
不则一日,已到杭州,至贡院前桥下,有个客店,姓孙,叫做孙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
过不多几日,俞良入选场已毕,俱各伺候挂榜。只说举子们,元来却有这般苦处。假如俞良八千有余多路,来到临安,指望一举成名,争奈时运未至,门龙点额,金榜无名。俞良心中好闷,眼中流泪,自寻思道:『千乡万里,来到此间,身边囊箧消然,如何勾得回乡?』不免流落杭州。每日出街,有些银两,只买酒吃,消愁解闷。看看穷乏,初时还有几个相识看觑他,后面蒿恼人多了,被人憎嫌。但遇见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便入去投谒,每日吃两碗饿酒,烂醉了归店中安歇。
孙婆见了,埋冤道:『秀才,你却少了我房钱不还,每日吃得大醉,却有钱买酒吃!』俞良也不分说。每日早间,问店小二讨些汤洗了面,便出门。『长篇见宰相,短卷谒公卿』,搪得几碗酒吃,吃得烂醉,直到昏黑,便归客店安歇。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众安桥,见个茶坊,有几个秀才在里面,俞良便挨身入去坐地。只见茶博士向前唱个喏,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饭也不曾吃,却来问我吃茶。身边铜钱又无,吃了却捉甚么还他?』便道:『我约一个相识在这里等,少间客至来问。』茶博士自退。俞良坐于门首,只要看一个相识过,却又遇不着。
正闷坐间,只见一个先生,手里执着一个招儿,上面写道『如神见』。俞良想是个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则一请,请那先生入到茶坊里坐定。俞良说了年月日时,那先生便算。茶博士见了道:『这是他等的相识来了。』便向前问道:『解元吃甚么茶?』俞良分付:『点两个椒花来。』二人吃罢。先生道:『解元好个造物!即目三日之内,有分遇大贵人发迹,贵不可言。』
俞良听说,自想:『我这等模样,几时能勾发迹?眼下茶钱也没得还。』便做个意头,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个发迹时,却得相谢。』便起身走。茶博士道:『解元,茶钱!』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却来问我茶,我那得钱还?先生说我早晚发迹,等我好了,一发还你。』掉了便走。先生道:『解元,命钱未还。』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发迹,一发相谢。』先生道:『我方才出来,好不顺溜!』茶博士道:『我没兴,折了两个茶钱!』当下自散。
俞良又去赶趁,吃了几碗饿酒。直到天晚,酩酊烂醉,踉踉跄跄,到孙婆店中,昏迷不醒,睡倒了。孙婆见了,大骂道:『这秀才好没道理!少了我若干房钱不肯还,每日吃得大醉。你道别人请你,终不成每日有人请你?』俞良便道:『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别人请不请,也不干你事!』孙婆道:『老娘情愿折了许多时房钱,你明日便出门去。』俞良带酒胡言汉语,便道:『你要我去,再与我五贯钱,我明日便去。』孙婆听说,笑将起来道:『从不曾见恁般主顾!白住了许多时店房,到还要诈钱撒泼,也不像斯文体面。』
俞良听得,骂将起来道:『我有韩信之志,你无漂母之仁。我俞某是个饱学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来科中,你就供养我到来科,打甚么紧?』乘着酒兴,敲台打凳,弄假成真起来。孙婆见他撒酒风,不敢惹他,关了门,自进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体困倦,跌倒在床铺上,也睡去了。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觉惭愧,欲要不别而行,又没个去处,正在两难。
却说孙婆与儿子孙小二商议,没奈何,只得破两贯钱,倒去陪他个不是,央及他动身,若肯轻轻撒开,便是造化。俞良本待不受,其奈身无半文。只得忍着羞,收了这两贯钱,作谢而去。心下想道:『临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遥,这两贯钱,不勾吃几顿饭,却如何盘费得回去?』出了孙婆店门,在街坊上东走西走,又没寻个相识处。走到饭后,肚里又饥,心中又闷,身边只有两贯钱,买些酒食吃饱了,跳下西湖,且做个饱鬼。当下一径走出涌金门外西湖边,见座高楼,上面一面大牌,朱红大书:『丰乐楼』。只听得笙簧缭绕,鼓乐喧天。
俞良立定脚打一看时,只见门前上下首立着两个人,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叉着手,看着俞良道:『请坐!』俞良见请,欣然而入。直走到楼上,拣一个临湖傍槛的閤儿坐下。只见一个当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个喏:『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洒?』俞良道:『我约一个相识在此。你可将两双箸放在桌上,铺下两只盏,等一等来问。』酒保见说,便将酒缸、酒提、匙、箸、盏、碟,放在面前,尽是银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贵去处,我却这般生受!只有两贯钱在身边,做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