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又过了三年,时值清明将近,安三老接外甥同去上坟,就便游西湖。原来临安有这个风俗,但凡湖船,任从客便,或三朋四友,或带子携妻,不择男女,各自去占个座头,饮酒观山,随意取乐。安三老领着外甥上船,占了个座头,方才坐定,只见船头上又一家女眷入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间壁喜将仕家母女二人和一个丫头,一个奶娘。三老认得,慌忙作揖。又教外甥来相见了。
此时顺娘年十四岁,一发长成得好了。乐和有三年不见,今日水面相逢,如见珍宝。虽然分桌而坐,四目不时观看,相爱之意,彼此尽知。只恨众人属目,不能叙情。船到湖心亭,安三老和一班男客,都到亭子上闲步,乐和推腹痛留在舱中,捱身与喜大娘攀话,稍稍得与顺娘相近。
捉空以目送情,彼此意会。少顷众客下船,又分开了。傍晚,各自分散。安三老送外甥回家。
乐和一心忆着顺娘,题诗一首:『嫩蕊娇香郁未开,不因蜂蝶自生猜。他年若作扁舟侣,日日西湖一醉回。』乐和将此诗题于桃花笺上,摺为方胜,藏于怀袖,私自进城,到永清巷喜家门首伺候顺娘,无路可通。如此数次。闻说潮王庙有灵,乃私买香烛果品,在潮王面前祈祷,愿与喜顺娘今生得成鸳侣。拜罢,炉前化纸,偶然方胜从袖中坠地,一阵风卷出纸钱的火来烧了。急去抢时,止剩得了一个侣字。乐和拾起看了,想道:『侣乃双口之意,此亦吉兆。』心下甚喜。
忽见碑亭内坐一老者,衣冠古朴,容貌清奇,手中执一团扇,上写『姻缘前定』四个字。乐和上前作揖,动问:『老翁尊姓?』答道:『老汉姓石。』又问道:『老翁能算姻缘之事乎?』老者道:『颇能推算。』乐和道:『小子乐和,烦老翁一推,赤绳系于何处?』老者笑道:『小舍人年未弱冠,如何便想这事?』乐和道:『昔汉武帝为小儿时,圣母抱于膝上,问「欲得阿娇为妻否?」帝答言:「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年无长幼,其情一也。』
老者遂问了年月日时,在五指上一轮道:『小舍人佳眷,是熟人,不是生人。』乐和见说得合机,便道:『不瞒老翁,小子心上正有一熟人,未知缘法何如?』老者引至一口八角井边,教乐和看井内,有缘无缘便知。乐和手把井栏张望,但见井内水势甚大,巨涛汹涌,如万顷相似;其明如镜,内立一个美女,可十六七岁,紫罗衫、杏黄裙,绰约可爱。仔细认之,正是顺娘。心下又惊又喜,却被老者望背后一推,刚刚的跌在那女子身上,大叫一声,猛然惊觉,乃一梦,双手兀自抱定亭柱。正是:
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乐和醒将转来,看亭内石碑,其神姓石名瑰,唐时捐财筑塘捍水,死后封为潮王。乐和暗想:『原来梦中所见石老翁,即潮王也。此段姻缘,十有九就。』
回家对母亲说,要央媒与喜顺娘议亲。那安妈妈是妇道家,不知高低,便向乐公撺掇其事。乐公道:『姻亲一节,须要门当户对。我家虽曾有七辈衣冠,见今衷微,经纪营活。喜将仕名门富室,他的女儿,怕没有人求允,肯与我家对亲?若央媒往说,反取其笑。』乐和见父亲不允,又教母亲央求母舅去说合。安三老所言,与乐公一般。
乐和大失所望,背地里叹了一夜的气。明早将纸裱一牌位,上写『亲妻喜顺娘生位』七个字,每日三餐,必对而食之。夜间安放枕边,低唤三声,然后就寝。每遇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端午龙舟,八月玩潮,这几个胜会,无不刷鬓修容,华衣美服,在人丛中挨挤。只恐顺娘出行,侥幸一遇。同般生意人家有女儿的,见乐小舍人年长,都来议亲。爹娘几遍要应承,到是乐和立意不肯。立个誓愿,直待喜家顺娘嫁出之后,方才放心,再图婚配。事有凑巧,这里乐和立誓不娶,那边顺娘却也红鸾不照,天喜未临,高不成,低不就,也不曾许得人家。
光阴似箭,倏忽又过了三年。乐和年一十八岁,顺娘一十七岁了。男未有室,女未有家。
男才女貌正相和,未卜姻缘事若何?
且喜室家俱未定,只须灵鹊肯填河。
话分两头。却说是时,南北通和。其年有金国使臣高景山来中国修聘。那高景山善会文章,朝命宣一个翰林范学士接伴。当八月中秋过了,又到十八潮生日,就城外江边浙江亭子上,搭彩铺毡,大排筵宴,款待使臣观潮。陪宴官非止一员。
都统司领着水军,乘战舰,于水面往来,施放五色烟火炮。豪家贵戚,沿江搭缚彩幕,绵亘三十余里,照江如铺锦相似。市井弄水者,共有数百人,蹈浪争雄,出没游戏。有蹈滚木、水傀儡,诸般伎艺。但见:迎潮鼓浪,拍岸移舟。惊湍忽自海门来,怒吼遥连天际出。何异地生银汉,分明天震春雷。遥观似匹练飞空,远听如千军驰噪。吴儿勇健,平分白浪弄洪波;渔父轻便,出没江心夸好手。果然是万顷碧波随地滚,千寻雪浪接云奔。
北朝使臣高景山见了,毛发皆耸,嗟叹不已,果然奇观。范学士道:『相公见此,何不赐一佳作?』即令取过文房四宝来。高景山谦让再三,做【念奴娇】词:
云涛千里,泛今古绝致,东南风物。碧海云横初一线,忽尔雷轰苍壁,万马奔天,群鹅扑地,汹涌飞烟雪。吴人勇悍,便竞踏浪雄杰。
想旗帜纷纭,吴音楚管,与胡笳俱发。人物江山如许丽,岂信妖氛难灭。况是行宫,星缠五福,光焰窥毫发。惊看无语,凭栏姑待明月。
高景山题毕,满座皆赞奇才。只有范学士道:『相公词做得甚好,只可惜「万马奔天,群鹅扑地」,将潮比得来轻了,这潮可比玉龙之势。』学士遂做【水调歌头】,道是:
登临眺东渚,始觉太虚宽。海天相接,潮生万里一毫端。滔滔怒生雄势,宛胜玉龙戏水,尽出没波间。雪浪番云脚,波卷水晶寒。
扫方涛,卷圆峤,大洋番。天垂银汉,壮观江北与江南。借问子胥何在?博望乘槎仙去,知是几时还?上界银河窄,流泻到人间!
范学士题罢,高景山见了,大喜道:『奇哉佳作,难比万马争驰,真是玉龙戏水。』不题各官尽欢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