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满架诗书,笔山砚海。叹道:『书呵!相别日久,且是生涩。欲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玉姐言语;欲待读书,心猿放荡,意马难收。』公子寻思一会,拿着书来读了一会,心下只是想着玉堂春。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问书童道:『你闻这书里甚么气?听听甚么响?』书童说:『三叔,俱没有。』公子道:『没有?呀,原来鼻闻乃是脂粉气,耳听即是筝板声。』
公子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嘱付我,是甚么话来?叫我用心读书。我如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他不下,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么处他?』走出门来,只见大门上挂着一联对子:『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作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到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回书房,看见【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公子自思:『乃是此二书乱了我的心。』将一火而焚之。破镜分钗,俱将收了。心中回转,发志勤学。
一日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王爷正坐,叫书童。书童近前跪下。王爷便问:『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书童说:『禀老爷得知,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王爷暗喜。
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王爷正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题目都做完了,但有余力旁观子史。』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举罢!』公子说:『儿读了几日书,敢望中举?』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下科好中。』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
竟到八月初九日,进过头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难?』到二场三场俱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拿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双陆么?』
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姐眼中吊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些汤罢!』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甚么响?』丫头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笙歌,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
玉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的我这模样?』把那镜丢在床上,长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谯楼敲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
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
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打扮当作玉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间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
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等他拜罢,趋出唱喏。玉姐大惊,问:『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今当夤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啐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
沈洪没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啰唣我?』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去赴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做庆贺筵席。
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禀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过三百余两。』王爷道:『那只勾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
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分付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酒作别。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不则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
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
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浼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是杀身难保。』老鸨听说,口内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他,怎哄出他的银子?』
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一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红说:『常言「姐爱俏,鸨爱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钱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要少了!就把一千两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般,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谢说:『小子悬悬而望。』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