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却说刘公刚到府前,劈面又遇着裴九老。九老见刘公手执状词,认做告他,便骂道:『老亡八,你女做了丑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见太爷。』上前一把扭住,两下又打将起来。两张状词,都打失了。二人结做一团,直至堂上。乔太守看见,喝教各跪一边,问道:『你二人叫甚名字?为何结扭相打?』二人一齐乱嚷。乔太守道:『不许搀越!那老儿先上来说。』裴九老跪上去诉道:『小人叫做裴九,有个儿子裴政,从幼聘下边刘秉义的女儿慧娘为妻,今年都已十五岁了。
小人因是老年爱子,要早与他完姻。几次央媒去说,要娶媳妇,那刘秉义只推女儿年纪尚小,勒掯不许。谁想他纵女卖奸,恋着孙润,暗招在家,要图赖亲事。
今早到他家里说,反把小人殴辱。情极了,来爷爷台下投生,他又赶来扭打。求爷爷作主,救小人则个!』乔太守听了,道:『且下去!』唤刘秉义上去问道:『你怎么说?』刘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刘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妇,女儿便许裴九的儿子。向日裴九要娶时,一来女儿尚幼,未曾整备妆奁;二来正与儿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儿子临婚时,忽地患起病来。不敢教与媳妇同房,令女儿陪伴嫂子。那知孙寡妇欺心,藏过女儿,却将儿子孙润假妆过来,到强奸了小人女儿。正要告官,这裴九却得知了,登门打骂。小人气忿不过,与他争嚷,实不是图赖他的婚姻。』
乔太守见说男扮为女,甚以为奇,乃道:『男扮女妆,自然有异,难道你认他不出?』刘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却去辨他真假?况孙润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见了,已是万分欢喜,有甚疑惑?』
乔太守道:『孙家即以女许你为媳,因甚却又把儿子假妆?其中必有缘故。』又道:『孙润还在你家么?』
刘公道:『已逃回去了。』乔太守即差人去拿孙寡妇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唤刘璞、慧娘兄妹俱来听审。不多时,都已拿到。
乔太守举目看时,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庞无二。刘璞却也人物俊秀,慧娘艳丽非常。暗暗欣羡道:『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问孙寡妇;『因甚将男作女,哄骗刘家,害他女儿?』孙寡妇乃将女婿病重,刘秉义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误了女儿终身,故把儿子妆去冲喜,三朝便回,是一时权宜之策。不想刘秉义却教女儿陪卧,做出这事。乔太守道:『元来如此!』问刘公道:『当初你儿子既是病重,自然该另换吉期。你执意不肯,却主何意?假若此时依了孙家,那见得女儿有此丑事?这都是你自起衅端,连累女儿。』刘公道:『小人一时不合听了妻子说话,如今悔之无及!』
乔太守道:『胡说!你是一家之主,却听妇人言语。』又唤玉郎、慧娘上去说:『孙润,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该。却又奸骗处女,当得何罪?』玉郎叩头道:『小人虽然有罪,但非设意谋求,乃是刘亲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乔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来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却?』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辞,怎奈坚执不从。』乔太守道:『论起法来,本该打一顿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纪幼小,又系两家父母酿成,权且饶恕。』玉郎叩头泣谢。乔太守又问慧娘:『你事已做错,不必说起。如今还是要归裴氏?要归孙润?实说上来。』
慧娘哭道:『贱妾无媒苟合,节行已亏,岂可更事他人?况与孙润恩义已深,誓不再嫁。若爷爷必欲判离,贱妾即当自尽,决无颜苟活,贻笑他人。』说罢,放声大哭。乔太守见他情词真恳,甚是怜惜,且喝过一边。唤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该断归你家,但已失身孙润,节行已亏。你若娶回去,反伤门风,被人耻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与孙润为妻,全其体面。令孙润还你昔年聘礼,你儿子另自聘妇罢!』裴九老道:『媳妇已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孙润破坏我家婚姻,今原归于他,反周全了奸夫、淫妇,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爷断媳妇另嫁别人,小人这口气也还消得一半。』乔太守道:『你既已不愿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
刘公亦禀道:『爷爷,孙润已有妻子,小人女儿岂可与他为妾?』乔太守初时只道孙润尚无妻子,故此斡旋。见刘公说已有妻,乃道:『这却怎么处?』对孙润道:『你既有妻子,一发不该害人闺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敢答应。
乔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可曾过门么?』孙润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儿,尚未过门。』乔太守道:『这等易处了。』叫道:『裴九,孙润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妇,我将他妻子断偿你的儿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爷明断,小人怎敢违逆?但恐徐雅不肯。』乔太守道:『我作了主,谁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裴九老忙即归家,将儿子裴政领到府中。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
乔太守看时,两家男女却也相貌端正,是个对儿。乃对徐雅道:『孙润因诱了刘秉义女儿,今已判为夫妇。我今作主,将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徐雅见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
乔太守援笔判道:『弟代姊嫁,姑伴嫂眠。爱女爱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变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孙氏子因姊而得妇,搂处子不用逾墙;刘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衒玉。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事可权宜。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许裴政改娶孙郎之配。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息风波;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妻,各谐鱼水。人虽兑换,十六两原只一斤;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以爱及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
乔太守写毕,教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谢。
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教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花花轿儿,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随轿而出。此事闹动了杭州府,都说好个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诵德,个个称贤。自此各家完亲之后,都无说话。李都管本欲唆孙寡妇、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讲嘴,鹬蚌相持,自己渔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处分,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姻,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甚是不乐。
未及一年,乔太守又取刘璞、孙润,都做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知愧惭,安身不牢,反躲避乡居。后来刘璞、孙润同榜登科,俱任京职,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职,一门亲眷,富贵非常。刘璞官直至龙图阁学士,连李都管家宅反归并于刘氏。刁钻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诗,单道李都管为人不善,以为后戒。诗云:
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
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金只为买乡邻。
又有一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甚好:
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
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