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年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刘公叫声『劳动』,后生自去。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刘妈妈连忙去取干衣,与他换下湿衣,然后扶在铺上。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尽着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到次蚤,刘公进房来探问。那少年已觉健旺,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称谢。刘公急止住道:『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
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实乃再生父母,但不知公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少年道:『原来与小子同姓。』刘公道:『官人那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山东张秋人氏。二年前,随父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父母俱丧。
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指着竹箱道:『奉此骸骨归葬,不想又遭此大难。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大恩?』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意!』
刘奇见说,愈加感激。将息了两日,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礼貌甚恭,刘公夫妇十分爱他,蚤晚好酒好食管待。刘奇见如此殷勤,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辞归,怎奈钩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不便,身边又无盘费,不能行动,只得暂且住下。正是:
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却说刘方与刘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难细说。二人因念出处相同,遂结拜为兄弟,友爱如嫡亲一般。一日,刘奇对刘方道:『贤弟如此青年美质,何不习些书史?』刘方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无人教导。』刘奇道:『不瞒贤弟说,我自幼攻书,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不幸先人弃后,无心于此。贤弟肯读书时,寻些书本来,待我指引便了。』刘方道:『若得如此,乃弟之幸也。』连忙对刘公说知。刘公见说是个饱学之士,肯教刘方读书,分外欢喜。
即便去买许多书籍。刘奇罄心指教,那刘方颖悟过人,一诵即解。日里在店中看管,夜间挑灯而读。不过数月,经书词翰,无不精通。
且说刘奇在刘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爱,胜如骨肉。虽然依傍得所,只是终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时疮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来对刘公道:『多蒙公公夫妇厚恩,救活残喘,又搅扰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谢。今欲暂辞公公,负先人骸骨归葬。服阕之后,当图报效。』刘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当。但不知几时起行。』刘奇道:『今日告过公公,明早就行。』刘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觅个便船与你。』刘奇道:『水路风波险恶,且乏盘缠,还从陆路行罢。』
刘公道:『陆路脚力之费,数倍于舟,且又劳碌。』刘奇道:『小子不用脚力,只是步行。』刘公道:『你身子怯弱,如何走得远路。』刘奇道:『公公,常言说得好,有银用银,无银用力。小子这样穷人,还怕得什么辛苦!』刘公想了一想道:『这也易处。』便教妈妈整备酒肴,与刘奇送行。饮至中间,刘公泣道:『老拙与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实是不忍分离。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强留。只是自今一别,不知后日可能得再见否?』
说罢,歔欷不胜。刘妈妈与刘方尽皆泪下。刘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实非得已。俟服一满,即星夜驰来奉候,幸勿过悲。』刘公道:『老拙夫妇年近七旬,如风中之烛,早暮难保。恐君服满来时,在否不可知矣!倘若不弃,送尊人入土之后,即来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刘奇道:『既蒙分付,敢不如命?』
一宿晚景不题。到了次蚤清晨,刘妈妈又整顿酒饭与他吃了。刘公取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又叫刘方在后边牵出那小驴儿来,对刘奇道:『此驴畜养已久,老汉又无远行,少有用处,你就乘他去罢,省得路上雇倩。这包裹内是一床被窝,几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风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银子交与道:『这三两银子,将就盘缠,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后,即来走走,万勿爽信。』
刘奇见了许多厚赠,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报,俟来世为犬马以酬万一。』刘公道:『何出此言!』当下将包裹竹箱都装在生口身上,作别起身。刘公夫妇送出门首,洒泪而别。刘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泪俱倾。
骊驹唱罢劳魂梦,人在长亭共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