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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长安 (2)

醒世恒言作者:冯梦龙发布:福哥

2020-8-26 02:05

    且说子春那银子装上几车,出了东都门,径上扬州而去。路上不则一日,早来到扬州家里。浑家韦氏迎着道:『看你气色这般光彩,行里又这般沉重,多分有些钱钞。但不知那一个亲眷借贷你的?』子春笑道:『银倒有数万,却一分也不是亲眷的。』备细将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说了一遍。

    韦氏便道:『世间难得这等好人!可曾问他甚么名姓?等我来生也好报答他的恩德。』子春却呆了一晌,说道:『其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得。我如今谨记你的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时节,我必先问他名姓便了。』

    那子春平时的一起宾客,闻得他自长安还后,带得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主,无不趋奉,似蝇攒蚁附一般。因而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流。只他是使过上百万银子的,这三万两能勾几时挥霍,不及两年,早已罄尽无余了。渐渐卖了马骑驴,卖了驴步走,熬枯受淡,度过日子。岂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有来路。

    日久岁长,怎生捱得!悔道:『千错万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这日,送什么【感怀诗】,分明与他告绝了,如今还有甚嘴脸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也决不礼我。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教我怎处?』韦氏道:『倘或前日赠银子的老儿尚在,再赠你些,也不见得。』

    子春冷笑道:『你别痴心妄想!知那个老儿生死若何?贫富若何?怎么还望他赠银子!只是我那亲眷都是肺腑骨肉,到底割不断的。常言:傍生不如傍熟。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还至长安去,求那亲眷。』

    正是: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

    杜子春重到长安,好不卑词屈体,去求那众亲眷。岂知亲眷们如约会的一般,都说道:『你还去求那顶尖的大财主,我们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这冷言冷语,带讥带讪的,教人怎么当得!险些把子春一气一个死。忽一日打从西门经过,劈面遇着老者,子春不胜感愧,早把一个脸都挣得通红了。那老者问道:『看你气色,像个该得一注横财的。只是身上衣服,怎么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

    子春谢道:『多蒙老翁送我三万银子,我只说是用不尽的。不知略撒漫,便没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亲好眷,遍满长安,难道更没周济你的?』

    子春听见说亲眷周济这句话,两个眉头,就攒着一堆,答道:『亲眷虽多,一个个都是一钱不舍的慳吝鬼,怎比得老翁这般慷慨!』老者道:『我如今本当再赠你些才是,只是你三万银子不勾用得两年,若活了一百岁,教我那里去讨那百多万赠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西去了。

    正是:须将有日思无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叹道:『我受了亲眷们许多讪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怜我的,也发起说话来?敢是他硬做好汉,送了我三万银子,如今也弄得手头干了。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着那一个搭救。』

    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岂知老者去不多远,却又转来,说道:『人家败子也尽有,从不见你这个败子的头儿。三万银子,恰像三个铜钱,翣翣眼就弄完了。论起你恁样会败,本不该周济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谁周济你的?你依旧饥寒而死,却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还只是废我几两银子不着,救你这条穷命!』袖里又取出三百个铜钱,递与子春道:『你可将去买些酒饭吃,明日午时仍到波斯馆西廊下相会。既道是三万银子不勾用度,今次须送你十万两。只是要早来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且莫说那老者发这样慈悲心,送过了三万,还要送他十万;倒也亏杜子春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去领受他的。

    当下子春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且又比先反增了七万,喜出望外,双手接了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举举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径到一个酒店中,依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付与酒家。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把酒肴摆将过来。子春一则从昨日至今,还没饭在肚里;二则又有十万银子到手,欢喜过望,放下愁怀,恣意饮啖。

    那酒家只道他身边还有铜钱,嗄饭案酒,流水搬来。子春又认做三百钱内之物,并不推辞,尽情吃个醉饱,将剩下东西,都赏了酒保。那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道:『这人身上便褴褛,到好个撒漫主顾!』

    子春下楼,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钱去!』子春只道三百钱还吃不了,乃道:『余下的赏你罢,不要算了!』酒家道:『这人好混帐,吃透了许多东西,到说这样冠冕话。』子春道:『这却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彻身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两下争嚷起来。旁边走过几个邻里相劝,问:『吃透多少?』酒家把帐一算,说:『还该二百。』

    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几万,恁般着忙!原来止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数了撒开。』子春道:『却恨今日带得钱少,我明日送来还你。』酒家道:『认得你是那个,却赊与你?』

    杜子春道:『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多些,决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写个票儿在此,明日来取。』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内中有个闻得他来历的,在背后笑道:『原来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了。』子春早又听见,便道:『老丈休得见笑!今日我便是这个嘴脸,明午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怕我不依旧做财主么?』

    众人闻得这话,一发都笑倒了,道:『你这人莫不是风了,天下那有送十万银子的相识?在那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万二十万,只还了我二百钱走路。』

    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赏了你两把,今日却一文没有。』酒家道:『你是甚么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却待要打。子春正摔脱不开,只听有人说叫道:『莫要打!有话讲理。』分开众人,捱身进来。子春睁睛观看,正是西门老者,忙叫道:『老翁来得恰好!与我评一评理。』老者问道:『你们为何揪住这位郎君厮闹?』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要白赖,故此取索。』

    子春道:『承老翁所赐三百文,先付与他,然后饮酒,他自要多把东西与人吃,干我甚事?今情愿明日多还他些,执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说谁个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钱后饮酒,如何多把与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

    又对子春道:『你在穷困之乡,也不该吃这许多。如今通不许多说,我存得二百钱在此,与你两下和了罢!』袖里摸出钱来,递与酒家。酒家连称多谢。子春道:『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报。若不相弃,就此小饮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得,改日扰你罢!』向众人道声请了,原复转身而去。子春也自归家。

    这一夜,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贫窘之中,并无一个哀怜我的,多亏这老儿送我三万银子,如今又放我十万。就是今日,若不遇他来周全,岂不受这酒家罗唣?明日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做没有,也不可不去。况他前次既不说谎,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巴不到明日,一径的投波斯馆来,只见那老者已先在彼,依旧引入西廊下房内,搬出二千个元宝锭,便是十万两,交付子春收讫。叮嘱道:『这银子难道不许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尽了,又来寻我。』子春谢道:『我杜子春若再败时,老翁也不必看觑我了!』即便顾了车马,将银子装上,向老者叫声聒噪,押着而去。

    原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了鞍马,做了衣服,去辞别那众亲眷,说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财主。果然财主手段,略不留难,又送了我十万两银子。我如今有了本钱,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我杜子春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高亲?不如仍往扬州与盐商合伙,到也稳便。』

    这个说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那亲眷们却也受了子春一场呕气,敢怒而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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