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1 22:16
却说曹操于金光处掘出一铜雀,问荀攸曰:『此何兆也?』攸曰:『昔舜母梦玉雀入怀而生舜1。今得铜雀,亦吉祥之兆也。』操大喜,遂命作高台以庆之。乃即日破土断木,烧瓦磨砖,筑铜雀台于漳河之上2,约计一年而工毕。少子曹植进曰:『若建层台,必立三座:中间高者,名为铜雀;左边一座,名为玉龙;右边一座,名为金凤。更作两条飞桥,横空而上,乃为壮观。』操曰:『吾儿所言甚善。他日台成,足可娱吾老矣。』原来曹操有五子,惟植性敏慧,善文章,曹操平日最爱之。于是留曹植与曹丕在邺郡造台,使张燕守北寨。操将所得袁绍之兵,共五六十万,班师回许都。大封功臣;又表赠郭嘉为贞侯,养其子奕于府中。复聚众谋士商议,欲南征刘表。荀彧曰:『大军方北征而回,未可复动。且待半年,养精蓄锐3,刘表、孙权可一鼓而下也4。』操从之,遂分兵屯田,以候调用。
却说玄德自到荆州,刘表待之甚厚。一日,正相聚饮酒,忽报降将张武、陈孙在江夏掳掠人民,共谋造反。表惊曰:『二贼又反,为祸不小。』玄德曰:『不须兄长忧虑,备请往讨之。』表大喜,即点三万军,与玄德前去。
玄德领命即行,不一日,来到江夏。张武、陈孙引兵来迎。玄德与关、张、赵云出马在门旗下,望见张武所骑之马极其雄骏。玄德曰:『此必千里马也。』言未毕,赵云挺枪而出,径冲彼阵。张武纵马来迎,不三合,被赵云一枪刺落马下,随手扯住辔头,牵马回阵。陈孙见了,随赶来夺。张飞大喝一声,挺矛直出,将陈孙刺死。众皆溃散。玄德招安馀党,平复江夏诸县,班师而回。
表出郭迎接入城,设宴庆功。酒至半酣,表曰:『吾弟如此雄才,荆州有倚赖也。但忧南越不时来寇5,张鲁、孙权皆足为虑。』玄德曰:『弟有三将,足可委用:使张飞巡南越之境;云长拒固子城,以镇张鲁;赵云拒三江,以当孙权。何足虑哉?』表喜,欲从其言。蔡瑁告其姊蔡夫人曰:『刘备遣三将居外,而自居荆州,久必为患。』蔡夫人乃夜对刘表曰:『我闻荆州人多与刘备往来,不可不防之。今容其居住城中,无益,不若遣使他往。』表曰:『玄德仁人也。』蔡人曰:『只恐他人不似汝心。』表沉吟不答。
次日出城,见玄德所乘之马极骏,问之,知是张武之马,表称赞不已。玄德遂将此马送与刘表。表大喜,骑回城中。蒯越见而问之,表曰:『此玄德所送也。』越曰:『昔先兄蒯良最善相马,越亦颇晓。此马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名为「的卢」,骑则妨主。张武为此马而亡,主公不可乘之。』表听其言。次日,请玄德饮宴,因言曰:『昨承惠良马,深感厚意。但贤弟不时征进,可以用之,敬当送还。』玄德起谢。表又曰:『贤弟久居此间,恐废武事。襄阳属邑新野县颇有钱粮,弟可引本部军马于本县屯扎,何如?』玄德领诺。
次日,谢别刘表,引本部军马径往新野。方出城门,只见一人在马前长揖曰:『公所骑马,不可乘也。』玄德视之,乃荆州幕宾伊籍,字机伯,山阳人也。玄德忙下马问之,籍曰:『昨闻蒯异度对刘荆州云:「此马名的卢,乘则妨主。」因此还公。公岂可复乘之?』玄德曰:『深感先生见爱。但凡人死生有命,岂马所能妨哉?』籍服其高见,自此常与玄德往来。
玄德自到新野,军民皆喜,政治一新。建安十二年春,甘夫人生刘禅。是夜有白鹤一只,飞来县衙屋上,高鸣四十馀声,望西飞去。临分娩时,异香满室。甘夫人尝夜梦仰吞北斗,因而怀孕,故乳名阿斗6。
此时曹操正统兵北征,玄德乃往荆州,说刘表曰:『今曹操悉兵北征,许昌空虚,若以荆襄之众,乘间袭之,大事可就也。』表曰:『吾坐据九郡足矣,岂可别图?』玄德默然。表邀入后堂饮酒,酒至半酣,表忽然长叹。玄德曰:『兄长何故长叹?』表曰:『吾有心事,未易明言。』玄德再欲问时,蔡夫人出立屏后,刘表乃垂头不语。须臾席散,玄德自归新野。
至是年冬,闻曹操自柳城回,玄德甚叹表之不用其言。忽一日,刘表遣使至,请玄德赴荆州相会。玄德随使而往。刘表接着,叙礼毕,请入后堂饮宴,因谓玄德曰:『近闻曹操提兵回许都,势日强盛,必有吞并荆襄之心。昔日悔不听贤弟之言,失此好机会。』玄德曰:『今天下分裂,干戈日起,机会岂有尽乎?若能应之于后,未足为恨也。』表曰:『吾弟之言甚当。』相与对饮。酒酣,表忽潸然泪下7。玄德问其故,表曰:『吾有心事,前者欲诉与贤弟,未得其便。』玄德曰:『兄长有何难决之事?倘有用弟之处,弟虽死不辞。』表曰:『前妻陈氏所生长子琦,为人虽贤,而柔懦不足立事。后妻蔡氏所生少子琼,颇聪明。吾欲废长立幼,恐碍于礼法;欲立长子,争奈蔡氏族中皆掌军务,后必生乱:因此委决不下8。』玄德曰:『自古废长立幼,取乱之道。若忧蔡氏权重,可徐徐削之,不可溺爱而立少子也。』表默然。
原来蔡夫人素疑玄德,凡遇玄德与表叙论,必来窃听。是时正在屏风后,闻玄德此言,心甚恨之。玄德自知语失,遂起身如厕9。因见己身髀肉复生,亦不觉潸然流涕。少顷复入席。表见玄德有泪容,怪问之。玄德长叹曰:『备往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骑,髀里肉生10。日月蹉跎,老将至矣11,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表曰:『吾闻贤弟在许昌,与曹操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贤弟尽举当世名士,操皆不许,而独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以曹操之权力,犹不敢居吾弟之先,何虑功业不建乎?』玄德乘着酒兴,失口答曰:『备若有基本12,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表闻言默然。玄德自知语失,托醉而起,归馆舍安歇。后人有诗赞玄德曰:
曹公屈指从头数,天下英雄独使君。
髀肉复生犹感叹,争教寰宇不三分?
却说刘表闻玄德语,口虽不言,心怀不足13,别了玄德,退入内宅。蔡夫人曰:『适间我于屏后听得刘备之言,甚轻觑人,足见其有吞并荆州之意。今若不除,必为后患。』表不答,但摇头而已。蔡氏乃密召蔡瑁入,商议此事。瑁曰:『请先就馆舍杀之,然后告知主公。』蔡氏然其言。瑁出,便连夜点军。
却说玄德在馆舍中秉烛而坐,三更以后,方欲就寝。忽一人叩门而入,视之乃伊籍也。原来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来报。当下伊籍将蔡瑁之谋报知玄德,催促玄德速速起身。玄德曰:『未辞景升,如何便去?』籍曰:『公若辞,必遭蔡瑁之害矣。』玄德乃谢别伊籍,急唤从者,一齐上马,不待天明,星夜奔回新野。比及蔡瑁领军到馆舍时,玄德已去远矣。
瑁悔恨无及,乃写诗一首于壁间,径入见表曰:『刘备有反叛之意,题反诗于壁上,不辞而去矣。』表不信,亲诣馆舍观之,果有诗四句。诗曰:
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
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
刘表见诗大怒,拔剑言曰:『誓杀此无义之徒!』行数步,猛省曰:『吾与玄德相处许多时,不曾见他作诗,此必外人离间之计也。』遂回步入馆舍,用剑尖削去此诗,弃剑上马。蔡瑁请曰:『军士已点齐,可就往新野擒刘备。』表曰:『未可造次,容徐图之。』
蔡瑁见表持疑不决,乃暗与蔡夫人商议,即日大会众官于襄阳,就彼处谋之。次日,瑁禀表曰:『近年丰熟,合聚众官于襄阳14,以示抚劝之意,请主公一行。』表曰:『吾近日气疾作15,实不能行。可令二子为主待客。』瑁曰:『公子年幼,恐失于礼节。』表曰:『可往新野请玄德待客。』瑁暗喜正中其计,便差人请玄德赴襄阳。
却说玄德奔回新野,自知失言取祸,未对众人言之。忽使者至,请赴襄阳。孙乾曰:『昨见主公匆匆而回,意甚不乐。愚意度之,在荆州必有事故。今忽请赴会,不可轻往。』玄德方将前项事诉与诸人。云长曰:『兄自疑心语失,刘荆州并无嗔责之意。外人之言,未可轻信。襄阳离此不远,若不去,则荆州反生疑矣。』玄德曰:『云长之言是也。』张飞曰:『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不如休去。』赵云曰:『某将马步军三百人同往,可保主公无事。』玄德曰:『如此甚好。』遂与赵云即日赴襄阳。
蔡瑁出郭迎接,意甚谦谨。随后刘琦、刘琮二子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玄德见二公子俱在,并不疑忌。是日请玄德于馆舍暂歇。赵云引三百军围绕保护,云披甲挂剑,行坐不离左右。刘琦告玄德曰:『父亲气疾作,不能行动,特请叔父待客,抚劝各处守牧之官。』玄德曰:『吾本不敢当此,既有兄命,不敢不从。』
次日,人报九郡四十二州官员俱已到齐。蔡瑁预请蒯越计议曰:『刘备世之枭雄,久留于此,后必为害,可就今日除之。』越曰:『恐失士民之望。』瑁曰:『吾已密领刘荆州言语在此。』越曰:『既如此,可预作准备。』瑁曰:『东门岘山大路已使吾弟蔡和引军守把,南门外已使蔡中守把,北门外已使蔡勋守把。止有西门不必守把:前有檀溪阻隔,虽有数万之众,不易过也。』越曰:『吾见赵云行坐不离玄德,恐难下手。』瑁曰:『吾伏五百军在城内准备。』越曰:『可使文聘、王威二人另设一席于外厅,以待武将,先请住赵云,然后可行事。』瑁从其言。
当日杀牛宰马,大张筵席。玄德乘的卢马至州衙,命牵入后园拴系。众官皆至堂中。玄德主席,二公子两边分坐,其馀各依次而坐。赵云带剑立于玄德之侧。文聘、王威入请赵云赴席,云推辞不去。玄德令云就席,云勉强应命而出。蔡瑁在外收拾得铁桶相似,将玄德带来三百军都遣归馆舍,只待半酣,号起下手。酒至三巡,伊籍起把盏,至玄德前,以目视玄德,低声谓曰:『请更衣16。』玄德会意,即起如厕。伊籍把盏毕,疾入后园,接着玄德,附耳报曰:『蔡瑁设计害君,城外东、南、北三处皆有军马守把。惟西门可走,公宜速逃。』玄德大惊,急解的卢马,开后园门牵出,飞身上马,不顾从者,匹马望西门而走。门吏问之,玄德不答,加鞭而出。门吏当之不住,飞报蔡瑁。瑁即上马,引五百军随后追赶。
却说玄德撞出西门,行无数里,前有大溪拦住去路。那檀溪阔数丈,水通襄江,其波甚紧。玄德到溪边,见不可渡,勒马再回,遥望城西尘头大起,追兵将至。玄德曰:『今番死矣!』遂回马到溪边,回头看时,追兵已近。玄德着慌,纵马下溪。行不数步,马前蹄忽陷,浸湿衣袍。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卢,的卢,今日妨吾!』言毕,那马忽从水中涌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玄德如从云雾中起。后来苏学士有古风一篇17,单咏跃马檀溪事。诗曰:
老去花残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
停骖遥望独徘徊18,眼前零落飘红絮。
暗想咸阳火德衰,龙争虎斗交相持。
襄阳会上王孙饮,坐中玄德身将危。
逃生独出西门道,背后追兵复将到。
一川烟水涨檀溪,急叱征骑往前跳。
马蹄蹄碎青玻璃19,天风响处金鞭挥。
耳畔但闻千骑走,波中忽见双龙飞20。
西川独霸真英主,坐下龙驹两相遇。
檀溪溪水自东流,龙驹英主今何处?
临流三叹心欲酸,斜阳寂寂照空山。
三分鼎足浑如梦,踪迹空留在世间。
玄德跃过溪西,顾望东岸21,蔡瑁已引军赶到溪边,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玄德曰:『吾与汝无仇,何故欲相害?』瑁曰:『吾并无此心,使君休听人言。』玄德见瑁手将拈弓取箭,乃急拨马望西南而去。瑁谓左右曰:『是何神助也?』方欲收军回城,只见西门内赵云引三百军赶来。正是:
跃去龙驹能救主,追来虎将欲诛仇22。
未知蔡瑁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1舜母梦玉雀入怀而生舜——此说未见记载。一说舜母见大虹长虹意感而生舜,见【史记·五帝本纪】『虞舜者,名曰重华。』张守节正义:『瞽叟姓妫。妻曰握登,见大虹意感而生舜于姚墟,故姓姚。目重瞳子,故曰重华。』
2铜雀台——汉末建安十五年曹操所建。台高十丈,上有楼阁,楼顶有铜铸大孔雀,展翼奋尾,其势欲飞,故名铜雀台。周围建造殿屋一百二十间,千门万户,规模宏伟。故址在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古邺城的西北隅。
3养精蓄锐——蓄:积蓄。锐:锐气。『养精蓄锐』出自唐·宁原悌【论时政疏五篇】其五见【全唐文】卷二七八:『今闻黠虏擅命,坚昆娑葛养精蓄锐,以南侵为多事,而人户全虚,府库半减。』意谓保养精神,积蓄力量。多指休息养神、消除疲劳,以利于投入下一步的工作或战斗。
4一鼓——本义为击鼓一次,引申为一举,一战。古代战争以击鼓为进攻信号,故称。
5南越——亦称『南粤』。指今广东、广西一带。【通典·州郡·古南越】:『自岭而南,当唐虞三代,为蛮夷之国,是百越之地,亦谓之南越。』
6『是夜有白鹤一只……故乳名阿斗』一段——这一段纯属虚构。
7潸然泪下——潸然:流泪貌。『潸然泪下』本『潸焉出涕』,出自【诗经·小雅·大东】:『睠言顾之,潸焉出涕。』焉:语助词,义同『然』。形容情不自禁地泪流不止。
8委决——决定。
9如厕——上厕所。如:往,去。
10髀里肉生——出自晋·司马彪【九州春秋】见【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裴松之注引:『刘备住荆州数年,尝于刘表坐起至厕,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还坐,表怪问备。备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意谓长久懒散安逸,大腿髀上的肥肉又长了不少。慨叹无所作为,壮志未酬,岁月虚度。
11日月蹉跎,老将至矣——蹉跎:虚度光阴。『日月蹉跎,老将至矣』出自宋·陈亮【上孝宗皇帝第一书】:『臣以为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徒侠度外之士,抚弃而不得骋,日月蹉跎而老将至矣。』意谓光阴虚度,一事无成,而老年将至。形容白活了一世。
12基本——办事业的根基。这里指地盘和军马。
13不足——心里不舒服,不满意。
14合——应该,应当。
15气疾——指呼吸系统疾病。
16更衣——古人称大小便的婉辞。汉·王充【论衡·四讳】:『夫更衣之室,可谓臭矣;鲍鱼之肉,可谓腐矣。然而,有甘之更衣之室,不以为忌;肴食腐鱼之肉,不以为讳。』
17苏学士——宋代苏轼、苏舜钦皆有『苏学士』之称。但这里所引的一首古风并非二人中的一人所作。 古风——诗体之一,亦称『古体诗』。多五言或七言,篇幅较长,不太讲究格律,形式较为自由。
18停骖——停车。骖:本义为驾车的马。引申以代指马车。
19青玻璃——比喻清澈的檀溪水。
20双龙——指真龙天子刘备及其所乘的龙驹的卢。
21顾望——回头望。
22虎将——参见第一回『二虎』条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