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5-21 23:07
却说魏正元二年正月,扬州都督、镇东将军、领淮南军马毌丘俭,字仲恭,河东闻喜人也。闻司马师擅行废立之事,心中大怒。长子毌丘甸曰:『父亲官居方面1,司马师专权废主,国家有累卵之危,安可宴然自守2?』俭曰:『吾儿之言是也。』遂请刺史文钦商议。钦乃曹爽门下客,当日闻俭相请,即来拜谒。俭邀入后堂,礼毕,说话间,俭流泪不止。钦问其故,俭曰:『司马师专权废主,天地反覆,安得不伤心乎?』钦曰:『都督镇守方面,若肯仗义讨贼,钦愿舍死相助。钦中子文淑,小字阿鸯,有万夫不当之勇,常欲杀司马师兄弟,与曹爽报仇,今可令为先锋。』俭大喜,即时酹酒为誓3。
二人诈称太后有密诏,令淮南大小官兵将士皆入寿春城,立一坛于西,宰白马,歃血为盟,宣言:『司马师大逆不道,今奉太后密诏,令尽起淮南军马,仗义讨贼。』众皆悦服。俭提六万兵,屯于项城。文钦领兵二万,在外为游兵4,往来接应。俭移檄诸郡,令各起兵相助。
却说司马师左眼肉瘤不时痛痒,乃命医官割之,以药封闭,连日在府养病。忽闻淮南告急,乃请太尉王肃商议。肃曰:『昔关云长威震华夏,孙权令吕蒙袭取荆州,抚恤将士家属,因此关公军势瓦解。今淮南将士家属皆在中原,可急抚恤,更以兵断其归路,必有土崩之势矣。』师曰:『公言极善。但吾新割目瘤,不能自往;若使他人,心又不稳5。』时中书侍郎锺会在侧,进言曰:『淮楚兵强,其锋甚锐。若遣人领兵去退,多是不利,倘有疏虞,则大事废矣。』师蹶然起曰6:『非吾自往,不可破贼。』遂留弟司马昭守洛阳,总摄朝政。师乘软舆7,带病东行。令镇东将军诸葛诞总督豫州诸军,从安风津取寿春;又令征东将军胡遵领青州诸军,出谯、宋之地,绝其归路;又遣荆州刺史、监军王基领前部兵,先取镇南之地。
师领大军屯于襄阳,聚文武于帐下商议。光禄勋郑袤曰:『毌丘俭好谋而无断,文钦有勇而无智。今大军出其不意,江、淮之卒锐气正盛,不可轻敌。只宜深沟高垒,以挫其锐,此亚夫之长策也8。』监军王基曰:『不可。淮南之反,非军民思乱也,皆因毌丘俭势力所逼,不得已而从之。若大军一临,必然瓦解。』师曰:『此言甚妙。』遂进兵于儁水之上,中军屯于儁桥。基曰:『南顿极好屯兵,可提兵星夜取之,若迟则毌丘俭必先至矣。』师遂令王基前部兵来南顿城下寨。
却说毌丘俭在项城闻知司马师自来,乃聚众商议。先锋葛雍曰:『南顿之地,依山傍水,极好屯兵。若魏兵先占,难以驱遣,可速取之。』俭然其言,起兵投南顿来。正行之间,前面流星马报说:『南顿已有人马下寨。』俭不信,自到军前视之,果然旌旗遍野,营寨齐整。俭回到军中,无计可施。忽哨马飞报:『东吴孙峻提兵渡江袭寿春来了。』俭大惊曰:『寿春若失,吾归何处?』是夜退兵于项城。
司马师见毌丘俭军退,聚多官商议。尚书傅嘏曰:『今俭兵退者,忧吴人袭寿春也,必回项城,分兵拒守。将军可令一军取乐嘉城,一军取项城,一军取寿春,则淮南之卒必退矣。兖州刺史邓艾足智多谋,若领兵径取乐嘉,更以重兵应之,破贼不难也。』师从之,急遣使持檄文,教邓艾起兖州之兵破乐嘉城。师随后引兵到彼会合。
却说毌丘俭在项城,不时差人去乐嘉城哨探,只恐有兵来。请文钦到营共议。钦曰:『都督勿忧。我与拙子文鸯,只消五千兵,敢保乐嘉城。』俭大喜。钦父子引五千兵,投乐嘉来。前军报说:『乐嘉城西皆是魏兵,约有万馀。遥望中军,白旄黄钺,皂盖朱幡,簇拥虎帐,内竖一面锦绣「帅」字旗,必是司马师也。安立营寨,尚未完备。』时文鸯悬鞭立于父侧,闻知此语,乃告父曰:『趁彼营寨未成,可分兵两路,左右击之,可全胜也。』钦曰:『何时可去?』鸯曰:『今夜黄昏,父引二千五百兵,从城南杀来;儿引二千五百兵,从城北杀来。三更时分,要在魏寨会合。』钦从之,当晚分兵两路。
且说文鸯年方十八岁,身长八尺,全装贯甲9,腰悬钢鞭,绰枪上马,遥望魏寨而进。是夜,司马师兵到乐嘉,立下营寨,等邓艾未至。师为眼下新割肉瘤,疮口疼痛,卧于帐中,令数百甲士环立护卫。三更时分,忽然寨内喊声大震,人马大乱。师急问之,人报曰:『一军从寨北斩围直入10,为首一将勇不可当。』师大惊,心如火烈,眼珠从肉瘤疮口内迸出,血流遍地,疼痛难当。又恐有乱军心,只咬被头而忍,被皆咬烂。原来文鸯军马先到,一拥而进,在寨中左冲右突,所到之处,人不敢当;有相拒者,枪搠鞭打,无不被杀。鸯只望父到,以为外应,并不见来。数番杀到中军,皆被弓弩射回。
鸯直杀到天明,只听得北边鼓角喧天。鸯回顾从者曰:『父亲不在南面为应,却从北至,何也?』鸯纵马看时,只见一军行如猛风,为首一将乃邓艾也,跃马横刀,大呼曰:『反贼休走!』鸯大怒,挺枪迎之。战有五十合,不分胜败。正斗间,魏兵大进,前后夹攻。鸯部下兵乃各自逃散,只文鸯单人独马,冲开魏兵,望南而走。背后数百员魏将抖擞精神,骤马追来。将至乐嘉桥边,看看赶上,鸯忽然勒回马大喝一声,直冲入魏将阵中来,钢鞭起处,纷纷落马,各各倒退。鸯复缓缓而行。魏将聚在一处,惊讶曰:『此人尚敢退我等之众耶?可并力追之。』于是魏将百员,复来追赶。鸯勃然大怒曰:『鼠辈何不惜命也!』提鞭拨马,杀入魏将丛中,用鞭打死数人,复回马缓辔而行。魏将连追四五番,皆被文鸯一人杀退。后人有诗曰:
长坂当年独拒曹,子龙从此显英豪。
乐嘉城内争锋处,又见文鸯胆气高。
原来文钦被山路崎岖,迷入谷中,行了半夜,比及寻路而出,天色已晓,文鸯人马不知所向,只见魏兵大胜,钦不战而退。魏兵乘势追杀,钦引兵望寿春而走。
却说魏殿中校尉尹大目乃曹爽心腹之人,因爽被司马懿谋杀,故事司马师,常有杀师报爽之心;又素与文钦交厚。今见师眼瘤突出,不能动止,乃入帐告曰:『文钦本无反心,今被毌丘俭逼迫,以致如此。某去说之,必然来降。』师从之。大目顶盔贯甲11,乘马来赶文钦。看看赶上,乃高声大叫曰:『文刺史见尹大目么?』钦回头视之,大目除盔放于鞍鞒之前,以鞭指曰:『文刺史何不忍耐数日也?』此是大目知师将亡,故来留钦。钦不解其意,厉声大骂,便欲开弓射之。大目大哭而回。钦收聚人马奔寿春时,已被诸葛诞引兵取了;欲复回项城时,胡遵、王基、邓艾三路兵皆到。钦见势危,遂投东吴孙峻去了。
却说毌丘俭在项城内听知寿春已失,文钦势败,城外三路兵到,俭遂尽撤城中之兵出战,正与邓艾相遇。俭令葛雍出马,与艾交锋,不一合,被艾一刀斩之,引兵杀过阵来。毌丘俭死战相拒,江淮兵大乱。胡遵、王基引兵四面夹攻。毌丘俭敌不住,引十馀骑夺路而走。前至慎县城下,县令宋白开门接入,设席待之。俭大醉,被宋白令人杀了,将头献与魏兵。于是淮南平定。
司马师卧病不起,唤诸葛诞入帐,赐以印绶,加为镇东大将军,都督扬州诸路军马;一面班师回许昌。师目痛不止,每夜只见李丰、张缉、夏侯玄三人立于榻前。师心神恍惚,自料难保,遂令人往洛阳取司马昭到。昭哭拜于床下。师遗言曰:『吾今权重,虽欲卸肩,不可得也。汝继我为之,大事切不可轻托他人,自取灭族之祸。』言讫,以印绶付之,泪流满面。昭急欲问时,师大叫一声,眼睛迸出而死。时正元二年二月也。
于是司马昭发丧,申奏魏主曹髦。髦遣使持诏到许昌,即命暂留司马昭屯军许昌,以防东吴。昭心中犹豫未决。锺会曰:『大将军新亡,人心未定,将军若留守于此,万一朝廷有变,悔之何及?』昭从之,即起兵还屯洛水之南。髦闻之大惊。太尉王肃奏曰:『昭既继其兄掌大权,陛下可封爵以安之。』髦遂命王肃持诏,封司马昭为大将军,录尚书事。昭入朝谢恩毕。自此,中外大小事情,皆归于昭。
却说西蜀细作哨知此事,报入成都。姜维奏后主曰:『司马师新亡,司马昭初握重权,必不敢擅离洛阳。臣请乘间伐魏,以复中原。』后主从之,遂命姜维兴师伐魏。维到汉中,整顿人马。征西大将军张翼曰:『蜀地浅狭,钱粮鲜薄,不宜远征。不如据险守分,恤军爱民,此乃保国之计也。』维曰:『不然。昔丞相未出茅庐,已定三分天下,然且六出祁山以图中原,不幸半途而丧,以致功业未成。今吾既受丞相遗命,当尽忠报国,以继其志,虽死而无恨也。今魏有隙可乘,不就此时伐之,更待何时?』夏侯霸曰:『将军之言是也。可将轻骑先出枹罕,若得洮西南安,则诸郡可定。』张翼曰:『向者不克而还,皆因军出甚迟也。兵法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今若火速进兵,使魏人不能提防,必然全胜矣。』
于是姜维引兵五万,望枹罕进发。兵至洮水,守边军士报知雍州刺史王经、征西将军陈泰。王经先起马步兵七万来迎。姜维分付张翼如此如此,又分付夏侯霸如此如此。二人领计去了。维乃自引大军背洮水列阵。王经引数员牙将出而问曰:『魏与吴、蜀,已成鼎足之势,汝累次入寇,何也?』维曰:『司马师无故废主,邻邦理宜问罪,何况仇敌之国乎?』经回顾张明、花永、刘达、朱芳四将曰:『蜀兵背水为阵,败则皆没于水矣。姜维骁勇,汝四将可战之。彼若退动,便可追击。』
四将分左右而出,来战姜维。维略战数合,拨回马望本阵中便走。王经大驱士马,一齐赶来。维引兵望着洮水而走,将次近水,大呼将士曰:『事急矣!诸将何不努力?』众将一齐奋力杀回,魏兵大败。张翼、夏侯霸抄在魏兵之后,分两路杀来,把魏兵困在垓心。维奋武扬威,杀入魏军之中,左冲右突。魏兵大乱,自相践踏,死者大半,逼入洮水者无数,斩首万馀,垒尸数里。王经引败兵百骑,奋力杀出,径往狄道城而走,奔入城中,闭门保守。
姜维大获全功,犒军已毕,便欲进兵攻打狄道城。张翼谏曰:『将军功绩已成,威声大震,可以止矣。今若前进,倘不如意,正如画蛇添足也12。』维曰:『不然。向者兵败,尚欲进取,纵横中原;今日洮水一战,魏人胆裂,吾料狄道唾手可得。汝勿自堕其志也。』张翼再三劝谏,维不从,遂勒兵来取狄道城。
却说雍州征西将军陈泰正欲起兵与王经报兵败之仇,忽兖州刺史邓艾引兵到,泰接着。礼毕,艾曰:『今奉大将军之命,特来助将军破敌。』泰问计于邓艾。艾曰:『姜维洮水得胜,若招羌人之众,东争关陇,传檄四郡,此吾兵之大患也。今彼不思如此,却图狄道城。其城垣坚固,急切难攻,空劳兵费力耳。吾今陈兵于项岭13,然后进兵击之,蜀兵必败矣。』陈泰曰:『真妙论也。』遂先拨二十队兵,每队五十人,尽带旌旗、鼓角、烽火之类,日伏夜行,去狄道城东南高山深谷之中埋伏,只待兵来,一齐鸣鼓吹角为应,夜则举火放炮以惊之。调度已毕,专候蜀兵到来。于是陈泰、邓艾各引二万兵相继而进。
却说姜维围住狄道城,令兵八面攻之,连攻数日不下,心中郁闷,无计可施。是日黄昏时分,忽三五次流星马报说:『有两路兵来,旗上明书大字:一路是征西将军陈泰,一路是兖州刺史邓艾。』维大惊,遂请夏侯霸商议。霸曰:『吾向尝为将军言,邓艾自幼深明兵法,善晓地理。今领兵到,颇为劲敌。』维曰:『彼军远来,我休容他住脚,便可击之。』乃留张翼攻城,命夏侯霸引兵迎陈泰。
维自引兵来迎邓艾,行不到五里,忽然东南一声炮响,鼓角震地,火光冲天。维纵马看时,只见周围皆是魏兵旗号。维大惊曰:『中邓艾之计矣!』遂传令教夏侯霸、张翼各弃狄道而退。于是蜀兵皆退于汉中。维自断后,只听得背后鼓声不绝。维退入剑阁之时,方知火鼓二十馀处,皆虚设也。维收兵退屯于锺提。
且说后主因姜维有洮西之功,降诏封维为大将军。维受了职,上表谢恩毕,再议出师伐魏之策。正是:
成功不必添蛇足,讨贼犹思奋虎威。
不知此番北伐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1方面——执掌一个较大地区军政大权的长官。下面『镇守方面』的『方面』则指一个地区。
2宴然——即安然,平安无事的样子。
3酹酒——把酒洒在地上,以示敬奉神鬼。古人宣誓时也以酹酒方式,表示请神鬼作证。
4游兵——无固定防地的机动部队。
5不稳——心里不安,不踏实。
6蹶然——义同『骤然』。形容很快站起。
7软舆——即轿子。
8亚夫之长策——亚夫即周亚夫,汉朝开国元勋周勃之子,以父荫封条侯。周亚夫有将才,其经常采用的战术就是『深壁而守』,并断绝敌军的粮道。等到敌军饥饿疲惫,一举而战胜之。如汉景帝前元三年西元前154年,吴、楚籓王叛乱,周亚夫即以这种战术完全平叛。见【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9全装贯甲——意谓把头盔、铠甲全都穿戴起来。贯:穿。
10斩围——冲破了防御设施。围:用土石或树木等构成的防御设施。
11顶盔贯甲——意谓头戴头盔,身穿铠甲。贯:穿。
12画蛇添足——典出【战国策·齐策二】:有几个人得到一壶酒,大家分饮而太少,一人独饮则有馀。于是约定以画蛇快慢定输赢,酒归赢家。一人先画完,得意忘形,一边饮酒,一边说道:『吾能为之足。』可是未等他画完蛇足,另一人已画完了蛇,从他手中抢去了酒壶,并说道:『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那人只好认输。后即以『画蛇添足』或『蛇足』比喻事情做过了头或做多馀的事无益有害。
13项岭——据【三国志·魏志·陈泰传】:陈泰曰:『洮水带其表,姜维等在其内,今乘高据势,临其项领,不战必走。』可知『项岭』为『项领』之误。『项领』即人的脖颈,这里比喻军事要地。罗贯中既误『项领』作『项岭』,又误作地名。今若改而困难,故一仍其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