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16
行至齐国,见屠牛肆中,一人举巨斧砍牛,斧下之处,筋骨立解,而全不费力。视其斧,可重三十余斤。严遂异之。细看其人,身长八尺,环眼虬须,颧骨特耸,声音不似齐人。遂邀与相见,问其姓名来历。答曰:『某姓聂名政,魏人也,家在轵之深井里。因贱性粗直,得罪乡里,移老母及姊,避居此地,屠牛以供朝夕。』
亦询严遂姓字。遂告之,匆匆别去。次早,严遂具衣冠往拜,邀至酒肆,具宾主之礼。酒至三酌,遂出黄金百镒为赠。政怪其厚。遂曰:『闻子有老母在堂,故私进不腆,代吾子为一日之养耳。』
聂政曰:『仲子为老母谋养,必有用政之处,若不明言,决不敢受!』
严遂将侠累负恩之事,备细说知,今欲如此恁般。聂政曰:『昔专诸有言:「老母在此,此身未敢许人。」仲子别求勇士,某不敢虚①尊赐。』
①虚:假。受而不报。
遂曰:『某慕君之高义,愿结兄弟之好,岂敢夺若养母之孝,而求遂其私哉?』
聂政被强不过,只得受之。以其半嫁其姊罂,余金日具肥甘②奉母。岁余,老母病卒,严遂复往哭吊,代为治丧。丧葬既毕,聂政曰:『今日之身,乃足下之身也。惟所用之,不复自惜!』
②甘:甜。
仲子乃问报仇之策,欲为具车骑壮士。政曰:『相国至贵,出入兵卫,众盛无比,当以奇取,不可以力胜也。愿得利匕首怀之,伺隙图事。今日别仲子前行,更不相见,仲子亦勿问吾事。』
政至韩,宿于郊外,静息三日。早起入城,值侠累自朝中出,高车驷马,甲士执戈,前后拥卫,其行如飞。政尾至相府,累下车,复坐府决事。自大门至于堂阶,皆有兵仗。政遥望堂上,累重席凭案而坐,左右持牒禀决者甚众。俄顷,事毕将退,政乘其懈,口称:『有急事告相国。』
从门外攘臂直趋,甲士挡之者,皆纵横颠踬。政抢至公座,抽匕首以刺侠累。累惊起,未及离席,中心而死。堂上大乱,共呼『有贼!』
闭门来擒聂政。政击杀数人,度不能自脱,恐人识之,急以匕首自削其面,抉出双眼,还自刺其喉而死。早有人报知韩烈侯。烈侯问:『贼何人?』
众莫能识。乃暴其尸于市中,悬千金之赏,购人告首,欲得贼人姓名来历,为相国报仇。如此七日,行人往来如蚁,绝无识者。此事直传至魏国轵邑,聂姊罂闻之,即痛哭曰:『必吾弟也!』
便以素帛裹头,竟至韩国,见政横尸市上,抚而哭之,甚哀。市吏拘而问曰:『汝于死者何人也?』
妇人曰:『死者为吾弟聂政,妾乃其姊罂也。聂政居轵之深井里,以勇闻。彼知刺相国罪重,恐累及贱妾,故抉目破面以自晦其名。妾奈何恤一身之死,忍使吾弟终泯没于人世乎?』
市吏曰:『死者既是汝弟,必知作贼之故。何人主使?汝若明言,吾请于主上,贷汝一死。』
罂曰:『妾如爱死,不至此矣。吾弟不惜身躯,诛千乘之国相,代人报仇,妾不言其名,是没吾弟之名也;妾复泄其故,是又没吾弟之义也。』
遂触市中井亭石柱而死。市吏报知韩烈侯,烈侯叹息,令收葬之。以韩山坚为相国,代侠累之任。
烈侯传子文侯,文侯传哀侯。韩山坚素与哀侯不睦,乘间弑哀侯。诸大臣共诛杀山坚,而立哀侯子若山,是为懿侯。懿侯子昭侯,用申不害为相。不害精于刑名之学,国以大治。此是后话。
再说周安王十五年,魏文侯斯病笃,召太子击于中山。赵闻魏太子离了中山,乃引兵袭而取之。自此魏与赵有隙。太子击归,魏文侯已薨,乃主丧嗣位,是为武侯。拜田文为相国。吴起自西河入朝,自以功大,满望拜相,及闻已相田文,忿然不悦。朝退,遇田文于门,迎而谓曰:『子知起之功乎?今日请与子论之。』
田文拱手曰:『愿闻。』
起曰:『将三军之众,使士卒闻鼓而忘死,为国立功,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
起曰:『治百官,亲①万民,使府库充实,子孰与起?』
①亲:治理。
文曰:『不如。』
起又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犯,韩、赵宾服,子孰与起?』
文又曰:『不如。』
起曰:『此三者,子皆出我之下,而位加吾上,何也?』
文曰:『某叨窃上位,诚然可愧。然今日新君嗣统,主少国疑,百姓不亲,大臣未附,某特以先世勋旧,承乏肺腑,或者非论功之日也。』
吴起俯首沉思,良久曰:『子言亦是。然此位终当属我。』
有内侍闻二人论功之语,传报武侯。武侯疑吴起有怨望之心,遂留起不遣,欲另择人为西河守。吴起惧见诛于武侯,出奔楚国。
楚悼王熊疑,素闻吴起之才,一见即以相印授之。起感恩无已,慨然以富国强兵自任。乃请于悼王曰:『楚国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余万,固宜雄压诸侯,世为盟主;所以不能加于列国者,养兵之道失也。夫养兵之道,先阜其财,后用其力。今不急之官①,布满朝署;疏远之族,糜费公廪②。而战士仅食升斗之余,欲使捐躯殉国,不亦难乎?大王诚听臣计,汰冗官,斥疏族,尽储廪禄,以待敢战之士。如是而国威不振,则臣请伏妄言之诛!』
①不急之官:冗官,无所事事之官。
②公廪:国家钱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