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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南朝王室之恶化

国史大纲作者:钱穆发布:一叶知秋

2020-10-12 12:54

二、南朝王室之恶化

门第精神,维持了两晋二百余年的天下,他们虽不戮力世务,亦能善保家门。名士清谈,外面若务为放情肆志,内部却自有他们的家教门风。推溯他们家教门风的来源,仍然逃不出东汉名教礼法之传统。

刘、萧诸家,族姓寒微,与司马氏不同。

刘裕少时伐荻新洲,又尝负刁逵社钱被执。萧道成自称『素族』,临崩遗诏:『我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萧衍与道成同族。陈霸先初馆于义兴许氏,始仕为里司,再仕为油库吏。

他们颇思力反晋习,裁抑名门,崇上抑下,故他们多以寒人掌机要。

时寒族登要路,率目为『恩幸』。齐武帝则谓:『学士辈但让书耳,不堪经国,经国一刘系宗足矣。』此可见当时双方之心理。梁武帝父子最好文学、玄谈,然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颜之推讥为『眼不能自见其睫』也。

但门第精神,本是江南立国主柱。蔑弃了门第,没有一个代替,便成落空。落空的结果,更转恶化。南朝寒人擅权,殆无一佳者。阮佃夫、王道隆等,权侔人主,乃至官捉车人为虎贲中郎,傍马者为员外郎,茹法亮在中书,语人曰:『何须见外禄?此户内岁可办百万。』阮佃夫豪奢,虽晋之王、石不能过,遂至弑君,梁政坏于朱异,侯景围台城,周石珍辄与相结,遂为景佐命。至陈末,施文庆、沈容卿用事,隋军临汗,犹口:『此常事。』以致亡国。

南朝诸帝,因惩于东晋王室孤微,门第势盛,故内朝常任用寒人,而外藩则托付宗室。然寒人既不足以服士大夫之心,而宗室强藩,亦不能忠心翊戴,转促骨肉屠裂之祸。

宋、齐之制,诸王出为刺史,立长史佐之,既复立典签制之。诸王既多以童稚之年,膺方面之寄,而主其事者则皆长史、典签也。一、再传而后,二明帝宋刘彧、梁萧鸾。皆以旁支入继大统,忮忍特甚。前帝子孙虽在童孺,皆以逼见仇。其据雄藩、处要地者,适足以损其身命于典签之手。当时任典签者,率皆轻躁倾险之人,或假其上以称乱,或卖之以为功,威行州部,权重藩君。梁诸王皆以盛年雄材出当方面,非宋、齐帝子之比。然京师有变,亦俱无同奖王室之忠。侯景围台城,如纶、如绎、如纪、如察之徒,皆拥兵不救,忍委其祖、父以喂寇贼之口。盖南朝除门第名士外,人才意气率更不成。

宋诸帝自屠骨肉,诛夷惟恐不尽。宋武九子、四十余孙、六十七曾孙,死于非命者十之七、八,无一有后于世。

其宫闱之乱,无复伦理,尤为前史所无。

而宋、齐两代诸帝之荒荡不经,其事几乎令人难信。

宋代则如元凶劭,

弑父。文帝欲废太子,告潘淑妃。妃告其子始兴王濬〔音迅〕,濬以告劭。劭弑父,并杀潘淑妃,谓濬曰:『潘淑妃遂为乱兵所杀。』 濬曰:『此是下情由来所愿。』

前废帝,年十七为帝。

为姊山阴公主谓帝曰:『妾与陛下,男马虽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妾惟驸马一人,事大不均。置面首三十人。自以在东宫时,不为孝武所爱,将掘其陵,太史言不利,乃纵粪父陵。称叔父湘东王彧。为『猪王』。以其体肥,以木槽盛饭并杂食,掘地为坑,实以泥水,裸彧纳坑中,使以口就槽食。一日忤旨,缚手足,贯以杖。欲擔〔音丹〕付太官屠猪。建安王休仁请俟皇子生,乃杀猪取肝肺,始得释。又令左右逼淫建安王休仁母杨贵妃。帝之叔祖母。休仁呼『杀王』,尚有山阳王休祐呼『贼王』,东海王袆呼『驴王』。

后废帝。母陈贵妃,名妙登,建康屠家女,年十五万帝。

五、六岁能缘漆杖竿而上。去地丈余,食顷方卞。太后数训诫帝,帝不悦。端午,赐帝毛扇,不华,欲煮药酖太后。左右曰:『若行此事,官便应作孝子,岂得复出入狡狯?』曰:『汝语大有理。』乃止。一日直入萧领军府,道成方昼卧裸袒,帝立道成于室内,画萧道成腹作箭垛。引满将射。左右王天恩曰:『领军腹大,是佳箭堋〔péng〕。一箭便死,后无复射,不如以雹箭射之。』正中其脐。帝投弓大笑,曰:『此手何如?』夜至新安寺偷狗就昙度道人。烹食。醉还遇弑。

齐则如郁林王,年二十为帝。

亦为其母王太后置男左右三十人。帝慧美,善矫情。父病及死,帝哀哭,见者为之鸣咽,才回内室即欢笑。为其妻报喜。纸中央作一大『喜』字,作三十六小『喜』字绕之。妻何氏即山阴公主之女。纵淫恣。帝自与左右无赖二十余人共衣食卧起,妃择其中美者,皆与交欢。见钱,曰:『吾昔思汝一个不得,今日得用汝未?』赐左右动至百、数十万。

东昏侯,年十九为帝。

尝夜捕鼠达旦。父丧不哭,诿云喉痛。明帝临萠,嘱以后事。以郁林王为戒、曰:『作事不可在人后。』以郁林不杀萧鸾也。按:武帝临终亦戒郁林,曰:『五年中一委宰相,五年外勿复委人。若自作无成,无所多恨。』此可见当时王室之家教矣。东昏既多受父诫,遂以诛戮宰臣为务尝习骑至适,曰:『江祏〔音石〕常禁我乘马,小子若在,吾岂能得此?』因问祏亲戚余谁,曰:『江祥今在冶。』即于马上作敕,赐祥死。台阁闻奏,宦者裹鱼肉还家。一月出游二十余次。入乐游苑,人马忽惊,问左右朱光尚。〔其人云能见鬼。〕对曰:『曩见先帝大瞋,不许数击。』帝大怒。拔刀与光尚寻之,不见,乃缚菰〔音孤〕为父明帝。形,北向斩首,悬之苑门。凿金为莲花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步步生莲花。』

此等皆荒诞,疑非人情。然赋与一种可以穷情极意的环境,又习闻到一些一切不在乎的理论,即许武放达的人生理论。而不加以一种相当的教育,其趋势自可至此。

古代贵族阶级,本有其传统甚深微的教育。西汉以平民为天子,诸侯王不皆有教育,不数传尽纵恣不法,多为禽兽行。故贾谊力言治道首重教育太子。而两汉宫廷教育亦皆有法度。

南朝的王室,在富贵家庭里长养起来,但是并非门第,无文化的承袭。他们只稍微熏陶到一些名士派放情肆志的风尚,而没有浸沉到名士们的家教与门风,又没有领略得名士们所研讨的玄言与远致。在他们前面的路子,只有放情胡闹。

由名士为之则为雪夜访友,王徽之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窗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到,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曰:『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无知识,无修养,则变为达旦捕鼠。

由名士为之则为排门看竹,王徽之过吴中,见一家有好竹。主已知王当往,洒扫施设,在厅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无知识,无修养,则变为往寺庙偷狗吃。

庄、老放言,破弃『名教』,愎归『自然』,本来不教人在家庭团体、政治组织里行使。魏、晋名士,一面谈自然,一面还遵名教,故曰名教与自然『将毋同』。南朝的王室,既乏礼教之熏习,因其非世家。又不能投入自然之朴素。因其为帝王,处在富贵不自然之环境中。蔑弃世务的,大抵幼年皇帝为多。则纵荡不返;注意实际的,大抵中年皇帝居多。则残酷无情,循环篡杀,势无底止。

独有一萧衍老翁,俭过汉文,勤如王莽,可谓南朝一令主。然而他的思想意境,到底超不出并世名土的范围。自身既皈依佛乘,一面又优假士大夫,结果上下在清谈玄想中误了国事。

史称梁武敦尚文雅,疏简刑法,优假士人太过,牧守多侵渔百姓。即宗室诸王如临川王宏、武陵王纪等,皆恣意聚敛,盛务货殖,而武帝不问。又谓其好亲任小人。王伟为侯景草檄,谓:『梁自近岁以来,权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此可见当时之政俗矣。

当时帝王可能的出路止此。中央政府的尊严,既久不存在。宋顺帝禅位时,逃入宫内,王敬则将舆入宫,启譬令出。顺帝谓敬曰:『欲见杀乎?』答曰:『出居别宫耳。官昔取司马家亦如此。』顺帝泣曰:『惟愿生生世世,不复与帝王作姻缘。』宫内尽哭。曹孟德、司马仲达怍祟,至此末已。秦、汉以来的政治理论,亦久已废弃。除非恢复那些政治理论,中央才可再有尊严,帝王亦才可再有新出路。魏、晋以下世运的支撑点,只在门第世族身上。当时的道德观念与人生理想,早已狭窄在家庭的小范围里。既已无国,复何中央?复何帝王?南朝诸帝王崛起寒微,要想推翻门第世统之旧局面,却拿不出一个新精神来,先要懂得帝王在国家、在政府里的真地位与责任,彼辈自所不能,而却把贵族门第的家庭教育蔑弃了。结果只有更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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