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4:38
唐代的租庸调制和府兵制,结束了古代的社会。其政府组织和科举制,则开创了后代的政府。但后两者亦各有其流弊与缺点。
科举制让人自由应考,即是广泛的开放政权。此制度容易引起士人充斥、官员多之患。而且唐初入仕之途极广,科举选不过是其间的一项。
高宗时刘祥道疏:『岁入流千五百,经学、时务比杂色人,三分不及一。』玄宗时杨瑒言:『唐兴,二监指两京之国子监。举者千百数,当选者十之二,考功覆校以第。谓经明行修,故无多少之限。今考功限天下明经、进士岁百人,二监之得无几。且以流外及诸色仕者岁二千,通明经、进士十倍。』按:贞元十八年又赦:『自今以后,每年考试所取明经不得过百人,进士不得过二十人。』
于是『官员有数,入流无限,以有数供无限,人随岁积』。高宗显庆二年,黄门侍郎刘祥道奏语。
刘祥道奏谓:『今内外文武宫,一品以下、九品以上,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五员。年取五百人,三十年得一万五千人,已有剩无少。』而当时每年入流数过千四百人。武后时纳言魏玄同上疏:『诸色入流,岁以千计。羣司列位,无复新加,官有常员,人无定限。选集之始,雾积云屯,擢叙于终,十不收一。』东汉以二十万人举一孝廉,即最盛时亦不逾三百人。
其势循至于为人择官,而非为官择人。其时则『官倍于古, 士十于官,求官者又十于士。 于是士无官,官乏禄,而吏扰人。』玄宗时刘秩语。
通典云:『按格令,内外官万八千八百五员;而合入官者,自诸馆学生已降,凡十二万余员。其外文武贡士,及应制、军功、使劳、征辟、奏荐,诸以亲荫等,大率约八、九人争官一员。』
在此情势下,政府的用人,遂至于徒循资格,推排禄位。
开元时选人渐多,有出身二十年不获禄者。裴光庭为吏部尚书,乃定循资格之制。自下升上,限年蹑级。其有异才高行,听擢不次。然有其制,无其事。有司但守文奉式,循资例而已。庸愚沉滞者皆喜,谓之『圣书』。按:此制崔亮已行之于后魏,裴光庭以后,遂莫能革。
然而禄位仍有限,资格仍无穷。在政海角逐中,渐渐分成朋党,而使在上者亦束缚困制,无可展布。
唐宰相犹得不次用人。代宗时,崔佑甫为相,日除十数人,未逾年,除吏八百员。或谤其所除多涉亲故,佑甫曰:『进拟庶官,必量能补任,若素不知闻,何由察其言行?』识者是之。宪宗时,李吉甫为相,谓学士裴垍曰:『吉甫自尚书郎流落远地十余年,后进人物,罕所接识。君多精鉴,幸闻今之才杰。』垍取笔疏其名氏,得三十余人,数月之内、选用略尽。当时翕然有『得人』称。自文宗以下,朋党议兴,由是进用一官,迁除一吏,各相顾瞻,恐涉讥议。
以前的弊害,在于社会有特殊阶级门第。之存在,政权不公开,政治事业只操于少数人之手。现在的弊害,则因特权阶级逐步衰落,社会各方面人平流竞进,皆得有参政之机会,而政权一解放,政治事业时有不易督责推动之苦。
德宗时沈既济言近代之失『四太』,『入仕之门太多,世胄之家太优,禄利之资太厚,督责之令太薄。』此即申说当时政局之此种病象也。
以上所说,其先并不即是科举制之弊病,只是科举制亦在此种政权公开之趋势下存在。此后科举制逐步推进,入仕之途,逐步集中到科举一门之下,则上述种种病痛,亦全由科举制来保留。
照理论,国家一面公开政权,一面便应实施教育,好使两者分途并进,此在贞观初年颇有其意。
贞观五年以后,太宗屡幸国学,增创学舍一千二百间。国学、太学、四门学,均增生员额。书、算各置博士。凡三千二百六十员。屯营飞骑,亦给博士,授以经业。髙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诸国,亦遣子弟请入国学。国学之内,八千余人,其盛为近古所未有。
但一到高宗、武后时,此风凌替。
旧唐书儒学传:『高宗嗣位,政教渐衰,薄于儒术,尤重文吏。醇醲日去,华竞日张。则天称制,以权道临下。不吝官爵,取悦当时。生徒不复以经学为意,二十年间,学校顿时隳废。』 新书儒学传谓其时『诸王、驸马皆得领祭酒』,其腐败可想。故刘祥道上疏,谓:『永徽以来,庠序诸生,未闻甄异,奖励之道未周。』
而中宗时,韦嗣立上疏,谓:『国家自永淳以来,二十余载,国学废散,胄子衰缺。时轻儒学之官,莫存章句之选。贵门后进,竞以侥幸升班。寒族常流,复因凌替弛业。』盖武后『重用刑,轻用官』。杨嗣复语。
韦氏当国,亦『擅擢士大夫』。杨瑒语。至太平公主亦常推荐天下士,谓儒者多窭狭,厚持金帛谢之,以动大议,远近翕然归向。经此数番捣乱,士风激变,儒业骤衰,而学校之政终于不振。唐太宗尝问王珪:『近世为国者益不及前古,何也?』对曰:『汉世尚儒术,宰相多用经术士,故风俗淳厚。近世重文轻儒,参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唐高宗、武后以后之弊象,王珪已逆知之矣。
国家既无教育,而空悬一格以为考试。此犹专據科举言。诸色人流,以及世胄门荫,并以无之。而考试标准又渐渐趋重于进士科之诗赋。
隋大业置进士科,试策问。唐初亦因之。髙宗永隆二年,考功员外郎刘思立言:『进士惟诵旧策,无实才。』遂诏进士先试杂文两篇,通文律然后试策。所谓杂文,即诗赋之类。玄宗天宝十一载,诏:『进土帖经既通,乃试文、试赋各一篇,文通乃试策。』可见进士科在永隆以前止有对策;天宝以前有策、有诗赋;天宝以后有帖经、有策、有诗赋。说者谓隋以诗赋取士,未是。惟对策多可抄袭,帖经惟资记诵,别高下、定优劣,以诗赋文律为最宜。故聪明才思,亦奔凑于此也。
开元以后,成为风气。
开元以前,未尝专尚进士枓,故天下名士杂出他途。开元以后始尊崇之,故当时名士中此科者十常七、八。其后则公卿非进土出身不为美。开元二十五年敕:『进士以声韵为学,多昧古今;明经以帖诵为功,罕穷旨趣』,是当时未尝不知其流弊,而无以为变。
全国上下尚文之风日盛,尚实之意日衰。
此亦武后时开之。史称:『永淳以来,台阁髦〔音毛〕彦无不以文章达,『而中书舍人尤为朝廷盛选,诸官莫比。』相传武后天授元年,寿春君王盛器兄弟初出阁,同日受册,有司撰仪注,忘载册文。及百寮在列,方知阙礼,宰臣相顾失色。中书舍人王勃立召小史五人,各令执笔,口授分写,同时须臾俱毕。词理典赡,时人叹服。当时所艳称之故事率如此。又,自王通至王勃,一家学术之变,即可以觇世尚也。武后诏张昌宗撰三教珠英,文学士李峤、阎朝隐、徐彦伯、张说、宋之问、崔湜、富嘉谋等二十六人助成之。阎朝隐为武后祷疾少室山,沐浴伏身俎盘,为牺请代。宋之问等至为易之奉溺器。二张诛,朝官房融、崔神庆、崔融、李峤、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等皆坐窜逐。后之问又谄事太平公主见用。安乐公主权盛,复往谐结。此可见当时朝士风习矣。
诗赋日工,吏治日坏。
杜佑通典论此,曰:『国家贞观中,有户三百万。至天宝末,百三十余年,才如隋氏之数。圣唐之盛,迈于西汉,天下编户合踰元始之间,而名籍所少三百余万。直以选贤授任,多在艺文。才与职乖,法因事弊。隳循名责实之义,阙考言询事之道。习程典,亲簿领,谓之浅俗;务根本,去枝叶,目以迂阔。职事委于羣胥,货贿行于公府,而至此也。』长庆初,给事中丁公著高穆宗:『国家自天宝以后,风俗奢靡,宴处群饮,以喧哗沉湎为乐。届重位、秉大权者,尤杂倨肆于公吏之前,曾无愧耻。公私相效,渐以成俗。由是物务多废。』此可与杜佑之言相参证。重艺文,习奢靡,其事亦相因也。
唐代政治界的风习,大有从北朝经术转向南朝文学的意味。这亦是唐代盛运中衰征之一。宋神宗讥唐太宗『为文学庾信』,郑毅夫谓太宗『文章纤靡,不与功业称』。炀帝雎好文,而犹能矫南土之弊;太宗转溺南风。南方之文采风流,终于战胜北人之朴厚,为隋、唐统一盛运中一极可注意之亊,又会昌四年中书门下奏:『齐月断屠,出于释氏。国初风俗,犹近梁、陈:卿相大臣,颇遵此教。』即孔颖达诸人为五经正义,亦多行南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