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4:40
政权无限制解放,同时政府组织亦无限制扩大。时则有三省、九寺、一台〔御史〕、五监〔国子、少府、军器、将作、都水。〕唐代的政府组织,其第一可见的缺点,即为重规叠矩,有许多骈拇无用的机关。
范祖禹谓:『既有太尉、司徒、司空,而又有尚书省,是政出于二。既有尚书省,又有九寺,是政出于三。本朝裕陵神宗。好观六礼,元丰官制尽用之。中书造命,门下审覆,尚书奉行,机事往往留滞,上意亦颇以为悔。』
六部与九寺,职权即多重叠。
太常、宗正、鸿胪可入礼部,光禄、卫尉、太仆可入兵部,大理即廷尉。入刑部,司农入户部,少府入工部。大体均可消并。
北周书:『太祖以汉、魏官繁,思革前弊。大统中,命苏绰、卢辩依周制改创其事。』通典谓:『后周依周礼置六官,而年代短促,人情相习已久,不能革其视听,故隋氏复废六官,多依北齐之制。官职重设,庶务烦滞。加六尚书似周官之六卿,又更别立寺监,则户部与太府分地官司徒职事,礼部与太常分春官宗伯职事,刑部与大理分秋官司寇职事,工部与将作分冬官司空职事。
自余百司之任,多类于斯,欲求理要,实在简省。』今按:九寺乃古代封建政治之遗骸,为王室之仆佣。南北朝中央势微,王室衰替,则九寺职权日失其绪。西魏王室最为单孤,故北周君臣独有意于模古更新。惜乎隋代不能完此美意,隋文存心蔑其前代,改袭北齐,而六尚之制,实则仍蹈北周六卿之体貌,则无怪与九寺为复沓,有如杜氏之讥矣。
唐兴诸儒,亦未能穷究治要,遂使九寺骈拇,依然存在。玄宗时制唐六典,虽亦意准周礼,不知九寺固非周礼所有,仍不能荡涤更新,是则北周君臣一番创作之精神,实未为隋、唐所接纳也。故隋、唐而后,中国史上虽不复有古昔封建时代之贵族,而仍存古昔封建遗蜕之王室。其详见论汉制。下益卑,上益崇,君尊臣屈,一成不革,又岂独官职之重叠而已!是亦读史者所宜大与惋惜之事也。
新机关产生,旧机关不取消,造成冗官坐食,不仅有损国帑,同时还妨碍整个政治效能之推进。
唐官有流内、官置九品,品各有正、从,四品以下又分上、下,共三十阶,谓之『流内』。视流内、流外九品以外别置九级,自勋品以至九品,无正、从。谓之『流外』。『视流内』亦自勋品至九品。之别。
又有职事官与散官、散官不带职事,给律禄,与朝会,班列依本品之次。皆崇官盛德,罢剧就闲者居之。如开府仪同三司、光禄大夫、膘骑三司,是也。
勋官出于周、齐交战之际,本以酬战士。其后渐及朝流。如上柱国、柱国、上护军、护军、轻车都尉、骑都尉等。之别。
又有正官、阶高官卑称『行』,阶卑官高称『守』。官、阶同,无『行』、『守』字。试官、未为正命,始于武后时,藉以收买人心。当时谚曰:『补阙连车载,拾遣平斗量,把推侍御史、腕脱校书郎』,其滥可想。
员外郎俸禄减正官之半,亦始武后时。李峤为尚书,员外郎至二不余员。卢怀慎神龙中疏:『京诸司员外官数十倍,近古未有。』又有『同正员』,禄俸赐与正官同,惟无职田。之别。中宗时,韦后、太平公主用事,于侧门降墨敕斜封授官、号『斜封官』,亦数千员。李朝隐为吏部员外郎,执罢千四百员,怨诽哗然。
贵族门第特权阶级逐步取消,政权官爵逐步公开解放,引起了官僚膨胀的臃肿病。
太宗省内、外官,定制七百三十员。此據百官志。新书曹确传则云:『太宗著令,文武官六百四十三。而杜佑通典计唐文武官及诸色胥吏总三十六万八千六百六十八人。元和六年宰臣李吉甫奏:『自汉及隋,十有三代,摄其官员,皆少于国家所置。
历代官数
汉 130,285员。哀帝时数,兼诸府州郡胥吏在内。
后汉 7,567员。
晋 6,836员。
宋 6,172员。
齐 2,063员。
后魏 7,764员。
北齐 2,322。
后周 3,989员。
随 12,576员。内官2,581,外郡县官9,995员。
唐 18,805。内官2,620,外郡县官16,185。
与官员日增相因并起的现象,便是官俸日高。
唐初依品制俸,官一品月俸钱三十缗,职田禄米不过千斛。开元时一品月俸至二十六千。天宝数倍于开元,大历又数倍于天宝,而建中又倍于大历。大历中,权臣月俸至九千缗。元载为相,以仕进者多乐京师,恶其逼己。厚增外官外官俸,刺史月给或至千缗。至常袞相,乃加京官俸,岁约十五万六千缗,又加诸道观察使、都团练使、副使一下料钱,使上下有叙。李泌为相,又增百官及畿内官月俸。复置手力资课岁给钱。左右卫上将军以下,有六项杂给:一粮米,二盐,三私马,四手力,五随身,六春冬服。射生、神策大将军增以鞋。州、县官有手力杂给钱。至会昌,三师至二百万,三公百六十万,侍中百五十万,中书令、两省侍郎、两仆射百四十万,尚书、御史大夫百万,节度使三十万,上州刺史至八万。建中时,沈既济言:『天下财赋耗数之大者惟二:最多者兵资,次多者官俸。其余杂费,十不当二事之一。
这一个趋势,愈走愈失其本意,遂致做官只是发财分赃,而不是办事服务。
一方面又因用人进退之权,完全集中于中央,欲求精密而反不精密。
汉有辟除,故选部不劳。自隋一命之官皆授之朝廷,州郡之官悉归于吏部,唐承而不革。唐代仕宦多由科目,而辟署亦时有之。有既为王官而被辟者,如张建封辟许孟容、李徳裕辟郑畋、白敏中辟王铎是也。有登第未释褐入仕而被辟者,如董晋辟韩愈是也。有强起隐逸,如乌重允之于石洪、温造,张搏于陆龟蒙是也。有特招智略之士,如裴度于柏耆、杜慆于辛谠是也。所谓隐逸智略之士,亦多起于白衣。故刘攽言:『唐有天下,诸侯自辟幕府,惟其才能,不问所从来。而朝廷常收其俊伟,以补王官之却。宋时虽有辟法,然白衣不可辟,有出身未历任者不可辟;对辟者复拘以资格,埘限举主,去古法愈远。而倜傥俊驰之士,少得自远矣。其法始于孟冬,终于季春,天下之士奔走往来,秋往而春归。归装未卸,选期又至。是以远者、贫者、老者多不能至。至者千百,而授者不能什一。有出身二十年不得禄者。羣天下之士,决于一、二有司之目,察其貌言,考其书判,任公力所不逮,容私何所不至。请托纵横。奸伪百出。然唐之考课,尚为后世称美。其法有四善、以著其德行。二十七最,以著其术数。相为乘除而分九等。上者加阶,次进禄,下夺禄,又下解任。置知考使,常以宰相董其任。每能以物望取人而不疑于有司,故唐贤每言选举之弊,而于考课无异议。卢承庆考内外官,一官督运漕,风失米,卢考之曰:『监不运损粮,考中下』其人容止自若,无一言而退。卢重其雅量,改注曰:『非力所及,考中中。』旣无喜容,亦无媿词。又改注曰,『宠屛不惊,考中上。』此尤唐代考课中之嘉话也。
而授官任贤之事,渐变为挨资得官
刘秩云:『古者封建诸侯,自卿以降,各自举任。汉室佐史,皆牧守选辟。近则一命拜免,必归吏部,按名授职,犹不能遣,何暇采访贤良,搜核行能?』
中央政府规模扩大,政权集中,官僚充塞,阶资增多;地方官权位日落,希求上进的自然羣趋中央,遂连带引起重内轻外之习。
此弊贞观时即甚显。若推溯言之,则远始晋代。晋李重杂奏议〔群书治要、艺文类聚引〕:『秦、汉倚丞相,任九卿,虽置五曹尚书令、仆射之职,始于掌封奏以宣内外,事任尚轻。而郡守牧民之官重。故汉宣称「所与为治,惟良二千石」。其有殊效,玺书勉励,或赐爵进秩,礼遇丰厚。及至东京,尚书位渐优显,然令、仆出为郡守,锺离意、黄香、胡广是也。郡守入为三公,卢延、第五伦、桓虞、鲍昱是也。近自魏朝名守,杜畿、满宠、田豫、胡质等,居郡或十余年,或二十年,或秩中二千石,假节犹不去郡。此亦古入「苟善其事,没世不徙官」之义。内官之贵,于今最隆。太始以前,多以散官补群郎,亦径补黄门中书郎,今皆数等而后至。百事等级遂多,迁补转徙如流,能否无以着,黜陟不得彰。为万治之大弊。夫阶级繁多而冀官久,官不久而冀治功成,不可得也。马周上疏:『古者郡守、县令,皆选贤德,或由二千石高第入为宰相,今独重内官,刺史多武夫勋人,或京官不称职始补外。』张九龄玄宗时疏云:『京辅近处州刺史,犹择人,县令或备员。其余江、淮、陇、蜀、三河等处。但于京官中为闲散者,或身有累,在职无声,用于牧守,以为斥逐。』武夫流外,积资得官,书为刺史。县令以下固不胜言。
中央政府固易趋腐化,而地方政权更难整顿。唐代的地方吏治,因此不易与西汉相比。
西汉选用分于地方;唐则专于吏部,因此选择不精,并不负责。西汉官少,阶位疏阔,故能久于任职而专责成;唐则官多阶位密,故速于迁调,而又多掣肘。卢怀慎中宗时疏:『比来州牧上左,及两畿县令,罕终四考。在任多者一、二年,少者三、五月,據即迁除。』其弊至此。又桉:梁朱异立法,分诸州为五品,以大小为牧守高下之差,而定升降之等。凡异国降人边陲之地悉为下州,论者谓:『以安富遂巧宦之欲?而使顽懦者困边民、开边衅。后世南荒、北鄙寇乱不息,莫不自守令召之。』唐制州、县有畿、赤、望、紧、上、中、下、雄之别;明则有边、腹、冲、疲繁简调除之法。然边重于腹,瘠重于饶;而任官者腹、饶为上,边、瘠为下,何以劝能吏而贱贪风?此等皆多为阶级,又重官位而不重官职之病也。汉县令有迁郡守者〔王遵、魏相〕,有迁刺史者〔朱博〕,有迁谏大夫者〔刘辅〕,有迁京辅都尉者〔赵广汉〕,有迁御史中丞者〔薛宣〕,亦有吏民所爱,增秩复留者〔焦延寿〕。地方下级官吏之地位,乃为后世不可想望。
在这一种繁委业胜的政治情况之下,很容易叫人放弃了宏纲阔节,而注意到簿书案牍上去。
牛弘问刘炫:『令史百倍于前,判官减则不济,何也?』炫曰:『古人委任责成,岁终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簿,恒虑覆治。锻炼若其不密,万里追证百年旧案。故谚云:「老吏抱案死。」事繁政弊,职此之由。』则此种景象,自隋巳有之也。张九龄云:『始造簿书,备人遗忘,今反求精案牍,不急人才,何异遗剑中流,而刻舟以求?』
一面在分别流品,看不起吏胥;诸司令史皆『流外』。一面却把实际的政务,都推放在吏胥手里,薄书案牍,皆其所掌。这一个情形,自唐以下遂莫能革。
政府的扩大现象中,更可诧骇的,是王室生活之奢靡。太常所属乐人有数万员。
唐书礼乐志:『唐之盛时,凡乐人、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隶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总号「音声人」,至数万人。』按:李峤疏:『太常乐户已多,复求访散乐,独特鼗〔音逃〕鼓者已二万余员。』此在中宗时。至宣宗大中初,尚有太常乐工五千余人,俗乐一千五百余人。
供膳至二千四百人。汉太官司令宰士二百人。
齿簿用二万二千二二百二十一人。详唐书礼乐志。
宦官、宫女之盛,遂为唐政腐败一要端。详另述。
种种病痛,自贞观以后,经过高宗之懈弛,武后之放恣,历中宗韦后之乱,到玄宗时陆续呈露。然苟有大有为的政府,尽可革新,并非死症。不幸玄宗在盛大光昌的气运之下,始则肆意开边,继则溺于晏安,上述各病痛,反而加甚益厉,遂致终于激起安、史的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