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5:46
宋儒的自觉运动,自始即带有一种近于宗教性的严肃的道德观念,因此每每以学术思想态度上的不同,而排斥异己者为奸邪。这又足以助成他们党争意见之激昂。
温公论张方平为奸邪,而苏氏父子则推之为巨人长德。程颐,洛学奉为圣人,而苏轼谓:『臣素疾程某之奸邪。』孔文仲其人亦极论新法之非。劾伊川疏谓:『其人品纤污,天资憸〔音先〕巧。』刘安世至目程颐、毕仲游诸人为『五鬼』。谓:『搢绅之所共疾,清议之所不齿。』刘挚则谓颐『以迂阔之学邀君索价』。
刘彝、胡瑗弟子。程颢明明是君子,但他们亦赞成新法。刘彝因赞成新法,宋史与沈括同傅。然沈括辈亦未必是小人。
王安石主新政,至多亦只能说他学术差了,不能说他人品奸邪。此层朔党人亦言之。刘安世元城语录谓:『金陵亦非常人,其质朴俭素,终身好学,不以官爵为意,与温公同。但学有邪正,各欲行其所学,而诸人辄溢恶,谓其为卢杞、李林甫、王莽,故人主不信。此进言之过。』
尽目熙宁新党诸人为奸邪,其事在当时洛学一派即所反对。
温公在朝,欲尽去元丰间人。伊川曰:『作新人才难,变化人才易。今诸人才皆可用,且人岂肯甘为小人?若宰相用之为君子,孰不为君子?此等事教他们自做,未必不胜如吾曹。』侯仲良曰:『若然,则无绍圣间事。』
范纯仁亦主消合党类,兼收并用。曾子开谓:『范公之言行于元祐,必无绍圣大臣报复之祸。』按:纯仁乃仲淹子,亦反对新法,元祐时为相。然其政见实与朔党不尽同,曾向温公争差役不得,叹曰:『若欲媚公为容悦,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贵?』元祐元年四月,再散青苗钱,议出范纯仁。时议贬故相蔡确,范持国体欲营救,刘安世等力弹之。
惜乎当时朔派诸人,『忠直有余,疾恶已甚,遂贻后日缙绅之祸』。此邵伯温语,见宋史本传。
且过重道德,转忘所以重道德之本意,循致官场皆重小节,忽大略,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李清臣著明责篇宋文鉴一〇四。谓:『古者用人,视成不视始,责大不责细。今较小罪而不观大节。恤浮语而不究实用,惟固己持禄避事随时之人,乃无谴而得安。故庸平者安步而进,忠愤者半途气折。天下之事,靡靡日入于衰敝。夫拔一臣加之百官之上,非求其谨洁无过,将任以天下之责。今罢退宰相,皆攻其疵瑕,未尝指天下之不治为之罪。纠劾守令,皆以小法,未尝指郡邑之不治为之罪。迁谪将帅,以庖厨宴馈之间,微文细故之末,未尝以蛮夷骄横兵气弗强为之罪。故上下莫自任其责,局局自守,惟求不入于罪。朝廷大计,生民实惠,卒无有任者。天下之大,万官之富,常若无人。英绩伟烈,寂寂于十数载,抱才负志不得有为而老死沉没者,相望于下,可不惜哉!』
南方一种奋发激进之气,暂时为北方的持重守旧所压倒。但是不久即起反动,于是有所谓『绍述』之说。哲宗亲政,遂反元祐之政。改元『绍圣』。元祐诸君子尽见黜逐,嗣是遂有所谓『建中靖国』。哲宗崩,徽宗立,又尽罢新党,复元祐旧臣。嗣改元『建中靖国』,欲立中道,消朋党。蔡京用事,司马光尽罢熙、丰之政,惟罢雇役,复差役,最于人情未协,又为期五日,同列皆病其太迫。时蔡京主开封府,独如约。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及绍圣时,章惇相,议复免役法,讲议久而不决,蔡京谓惇曰:『取熙宁成法施行之耳,何以讲为?』惇然之,雇役遂定。新旧相争的结果,终于为投机的官僚政客们造机会。相激相荡,愈推愈远。贫弱的宋代,卒于在政潮的屡次震憾中覆灭。徽宗时,陆佃言:『今天下之势,如人大病向愈,当以药饵辅养,须其平安。苟轻事改作,是使之骑射也。』宋室即在新旧两派更互改作中断送。新派亦非无贤者,而终不胜意气私利之洶涌。两党皆可责,亦皆可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