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9:43
南北朝、隋、唐的学者,大体分成两路。
一是入世讲究家庭、社会种种礼法,以及国家政府典章制度。建功业与保门第,一而二,二而一,异流同汇。
一是信从佛教讲出世,或从道家讲长生。艺术、诗文则两路均通。
这两条路的后面,均带有一种狭义性的贵族气味。寺庙僧侣,仰赖社会供养,自成一特殊阶级。虽非贵族,气味与贵族一般。
所谓『狭义性的贵族气味』,即谓其与一般社会可以分离,超然独立。
宋后的学者绝不是那样。他们早非门第贵族。他们既不讲出世,亦不在狭义的门第观念上面来讲功业、礼教。他们要找出一个比较更接近平民性的即更有一般共通性的。原则,来应用于宇宙、人生、国家、社会、入世、出世生死。等各方面。
这一个原则,他们称之曰『道』,故有『道学』、『道统』之名。或称『理』。故又有『理学』之名。理亦称『天理』,『天理』的对面是『人欲』。天理、人欲的分辨,则在公、私之间。公的是天理,私的是人欲。
『公、私』的另一名称,则为『义、利』。利公亦是义,义而私只是利。
这一个公私、义利之辨,从外面客观来讲,即是『道理』。从各个人的内省审察,则为『心术』。张南轩云:『学莫先于义利之辨。义者,本心之所当为而不能自已,非有所为而为之者也。一有所为而为之,则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矣。』朱子谓其『广前圣之所未发,同于性善养气之功。』
他们用此来批驳宗教,说佛 老所讲出世长生无非从自私起见。当贵族特权盛行的社会里,一个平民要想慕效贵族的生活,即避免过分的劳作及卑污的徭役,而满足其智识上之追寻或艺术上之欣赏等,有一个较便宜的方法,即逃入寺庙做僧道。
他们又用此来批驳政治,说自汉、唐以来所谓君相事业,只算得是『霸道』,算不得是『王道』。所谓霸道与王道之别,还只在心术的公私上分。先秦儒已说:『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宋儒则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
所以做君、相、官吏,应该先明白做君、相、官吏的责任。要言之,并不是在要保持君、相、官吏的门第或地位,而在为社会民众尽其责任。
如是则『师道』还应在『君道』之上。王安石在经筵始主坐讲,司马光等不谓然。盖司马光主尊君,王安石则主尊道。故王安石讲王霸之辨,而司马光不谓然。后程伊川在经筵亦主坐讲,谓:『天下重位惟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而苏轼诸人亦非之。
他们实在想要拿他们的一套理论与态度,来改革当时的现实。
当时一切沿隋 唐而来,还是以世族门第做骨子的世界。但是实际上已变,世族门第已消灭,不得不有一套新的理论与设施。
在范仲淹、王安石继续失败之后,他们觉悟到要改革现实,更重要的工夫应先从教育上下手。所以关 洛学者便一意走上讲学的路。
范仲淹、王安石诸人,政治意宋重于教育,尚沿南北朝、隋、唐风气,重文学,而较少严肃性。二程、横渠以来,教育意宋重过政治,始不重视文学,而学术上之严肃性亦递后递增。朱子记李侗语:『李泰伯门下议论,只说贵王贱霸。』又曰:『大抵前辈议论粗而大,今日议论细而小。』如胡瑗、王安石,皆于理学家为前辈也。
直到南宋,此意始终为讲学者所保持。
吕东莱与朱子书谓:『向见治道书,其间如欲仿井田之意而科条州郡财赋之类,此固为治之具,然施之当有次第。今日先务,恐当启迪主心,使有尊德乐道之诚。众建正人,以为辅助。待上下孚信之后,然后为治之具可次第举也。傥人心未孚,骤欲更张,则众口哗然,终见沮格。』又东莱遗集谓:『尝思时事所以艰难,风俗所以浇薄,推其病源,皆由讲学不明之故。若使讲学者多,其达也自上而下,为势固易。虽不幸皆穷,然善类既多,气焰必大,熏蒸上腾,亦自有转移之理。』又朱子绍熙三年与赵尚书书谓:『天下之事,决非一人之聪明才力所能独运。是以古之君子,虽其德业智谋足以有为,而未尝不博求人才以自裨益。方其未用,而收寘门墙,劝奖成就,已不胜其众。至于当用之日,推挽成就,布之列位,而无事之不成。又所谓时进陈善闭邪之说,以冀上心之悟者,又在反之于身,以其所欲陈于上者先责之于我。使我之身心安静,精神专一,然后博延天下之贤人智士,日夕相与切磋,使于天下之事,皆有以洞见其是非得失之心,而深得其所以区处更革之宜。又有以识其先后缓急之序,皆无毫发之弊。然后并心一力,潜伺默听,俟其间隙有可为者,然后徐起而图之,乃庶几乎其有益。』
他们惟恐『已试不信』,朱子语。失却社会后世的信仰,所以他们对政治的态度,宁可牺牲机缘,决不降低理论。此正统派的道学家所以看不起功利之浙东派,而陈龙川与朱子所以有义利、王霸之辨。浙学起于东莱,颇有近朔派处。朱子则洛学正统。经学、史学之辨,即义理与事功之辨也。所以他们对于在野的传播学术,较之在朝的革新政治,兴宋还要浓厚,并不是他们无心于政治之革新。